灰岩河下游的雾气浓得化不开，黏在皮肤上又湿又冷。
王雷靠在一块长满滑腻青苔的岩石后面，伤腿泡在冰凉的河水里，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
他耳朵竖着，仔细分辨着除了水流声外的任何一丝异响。
旁边，小豆子蜷缩着，还在轻微发抖，岩当像块沉默的石头蹲在稍远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对岸浓雾笼罩的密林。
莫朗带回的消息像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北边的人、美国人、李文焕的搜山队…几路人马正从不同方向朝着这片死亡区域挤压过来。
他们这七八个残兵，成了风暴中心最脆弱的猎物。
“雷爷…”水生猫着腰凑过来，声音发干，“雾太大，对岸一点动静都没有。
莫朗哥去了快两个时辰了，还没回信儿…”
王雷没吭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面破军旗粗糙的边缘。
他心里也焦灼得像火烧。
派莫朗去“递话”，是步险棋，是把他们这几条残命的筹码扔上了赌桌，赌的是各方势力之间的猜忌和贪婪。
但现在，寂静比枪声更让人心慌。
“沉住气。”岩当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稳，“雾是咱们的盾，也是他们的。
谁先动，谁露破绽。”
正说着，下游方向隐约传来几声有节奏的鸟鸣，一长两短，重复三次。
“是莫朗！”水生眼睛一亮。
岩当仔细听了听，眉头却微微皱起：“信号对，但…声音发紧，他身边有人。”
所有人瞬间绷紧了神经，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
几分钟后，浓雾中隐约出现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向河滩靠近。
前面是莫朗，后面跟着一个穿着本地人粗布衣、但身形步伐明显是军人的陌生汉子。
那汉子在距离他们藏身处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武器，目光锐利地扫过岩石和灌木丛。
莫朗快步走近，压低声音对王雷和岩当说：
“雷爷，头人，这位是…北边方顾问派来的信使。要求当面和主事人谈。”
王雷心脏猛地一缩。北边的人来得太快了！
他深吸一口气，拄着柴刀站起身，岩当无声地移动到他侧后方，像一道阴影。
那信使看到王雷，眼神锐利地打量了他一番，特别是他伤残的腿和破烂的衣着，然后微微点头，开口是略带口音但很清晰的汉语：
“王雷队长？方文渊顾问向您致意。
顾问本人已在附近，为表诚意，愿与您单独会面。地点由您定，时间紧迫，请速决断。”
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单独会面？方文渊亲自来了？王雷后背窜起一股寒意。这是试探，也是威慑。
“方顾问消息真灵通。”
王雷声音沙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这荒山野岭的，顾问倒是好兴致。”
信使面不改色：“事关重大，顾问不得不亲自前来。
林队长和黑石峒峒众将士的安危，我方始终挂念。”
他刻意顿了顿，加重语气，“此外，关于灰岩寨内某些势力的不法勾当，我方也掌握了一些新情况，或可与王队长互通有无。”
灰岩寨！他们果然知道！王雷和岩当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炷香后，上游那个废弃的水碾坊。”
王雷指了指雾气中一个模糊的轮廓，“就我和方顾问，谁也不准带枪。”
信使点头：“可以。顾问会准时到。”
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消失在浓雾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雷爷，太险了！”水生急道，“万一有诈…”
“赌了。”
王雷打断他，眼神冷硬，“岩当大哥，麻烦你带人在外围盯着，真有变，别管我，带弟兄们撤。”
岩当没说话，只是重重拍了拍王雷的肩膀。
一炷香后，王雷独自站在半塌的水碾坊里，脚下是厚厚的腐叶和鸟粪。
雾气从没有窗棂的窗口漫进来，四周静得可怕。他握紧柴刀，手心全是汗。
脚步声响起。
方文渊独自一人从雾气中走来，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干部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惊人。
他打量了一下环境，目光最后落在王雷身上。
“王队长，久仰。”
方文渊开口，省去了所有寒暄，“时间不多，我直说。
第一，林凡队长下落，我们有线索，他可能还活着，但处境极度危险，需立即营救。
第二，灰岩寨是英美勾结李文焕制毒贩毒的重要据点，证据确凿。
第三，美军哈里森的人也在附近，他们提出的所谓‘安全通道’，实质是诱捕，目的是获取你们手中的情报后灭口。”
信息一个比一个炸裂。王雷心脏狂跳，强迫自己冷静：
“方顾问凭什么让我信你？黑石峒峒遇袭时，你们的人在哪儿？”
方文渊推了推眼镜：“彼时情况复杂，通讯中断，我们有我们的困难。
但现在，我们是唯一能提供实质帮助的力量。
救援林凡队长，捣毁毒窟，我们需要你们的配合。作为诚意，”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盒，“这是盘尼西林和止血剂，先给受伤的弟兄用。
此外，我们可以提供武器、电台，并协助你们撤离至安全区。”
条件优厚得难以置信。王雷盯着那药盒，又看看方文渊毫无波动的脸：“代价是什么？”
“情报共享，以及…在适当时候，公开揭露英美和李文焕的罪行时，需要你们的证词。”
方文渊语气平淡，“当然，所有行动，需由我方统一指挥协调。”
还是要指挥权。王雷心里冷笑。但林凡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像钩子一样扎进了他心里。
就在这时，下游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暂的爆炸声！闷响，不像炮弹，更像是…炸药包？
方文渊脸色微变，侧耳倾听。
几乎同时，岩当像鬼魅一样出现在碾坊门口，语速极快：
“下游三里，河边发生交火！
枪声很杂，有英制司登，也有美制m1！
莫朗听到爆炸前有英语喊话，像是美军在和什么人冲突！”
王雷和方文渊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美国人怎么和英国人打起来了？
“方顾问，这也在你计划中？”王雷逼问。
方文渊眉头紧锁：“不是。看来哈里森没按常理出牌…或者，他得到了我们不知道的命令。”
局势瞬间变得更加混乱复杂。
突然，空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一架小型飞机正超低空掠过河谷，但由于浓雾遮挡，看不清型号和标志！
“侦察机？！”王雷抬头，心沉到谷底。行踪彻底暴露了！
方文渊当机立断：“王队长，没时间犹豫了！
必须立刻转移！
跟我走，我们有预设的安全路线和接应点！否则，等各方包围圈合拢，插翅难飞！”
他伸出手，眼神灼灼。
河对岸，隐约传来了缅军特有的铜锣报警声和犬吠声，正在迅速靠近！
水生和几个弟兄也冲了过来，焦急地看着王雷。
一边是北边看似靠谱的庇护和营救林凡的希望，但代价是交出主导权；另一边是彻底陷入重围、九死一生的险境。
王雷目光扫过兄弟们焦虑而信任的脸，想起林凡最后那双决绝的眼睛，想起黑石峒峒阵地上飘扬的军旗。
他猛地攥紧拳头，看向方文渊：
“方顾问，药，我们收了。
情报，可以换。但指挥权，免谈。怎么打，往哪走，我的弟兄，我说了算！”
他转向岩当和水生：“收拾东西，带上小豆子，我们往东南断崖方向撤！岩当大哥，老路，能走吗？”
岩当重重点头：“险，但能通。”
方文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王队长！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王雷咧嘴一笑，露出被硝烟熏得发黄的牙齿：“方顾问，黑石峒峒的人，只信自己打出来的生路！想合作，就跟上。想当家，免谈！”
说完，他不再理会方文渊，拄着柴刀，率先冲出碾坊，嘶哑地吼道：“弟兄们！扯活！”
残兵们立刻行动起来，搀起伤员，毫不犹豫地跟着王雷，一头扎进东南方向更浓密的雾气和丛林之中。
方文渊站在原地，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
最终，他对着空气冷冷说了一句：“跟上他们。保持距离，必要时…提供‘必要’的支援。”
一道黑影从他身后的雾气中无声浮现，又悄然消失。
方文渊最后望了一眼王雷等人消失的方向，转身快步离去，嘴角却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河对岸，缅军的吆喝声和枪声越来越近。
灰岩河的迷雾中，一场新的亡命追逐，再次展开。
而王雷的选择，将把这支残存的队伍，引向一条更加叵测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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