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农历腊月二十七、二十八，林强暂时将深圳的纷扰和情感上的纠结搁置一旁，全心投入到帮父母准备过年的事务中。2006年春节前的赣中小村庄，年味在炊烟和忙碌中愈发浓郁。
空气中弥漫着独特的香气。家家户户灶房里都挂满了自制的香肠、腊肉、板鸭，用柏树枝、谷壳慢慢熏烤，那混合了烟火和肉脂的醇厚气味，是林强记忆里最深刻的年味之一。林强帮着父亲林德福将最后一批腊货挂上灶梁，添上熏料，确保火候恰到好处。
母亲周淑芬则忙着准备各种油炸点心。油锅里翻滚着金黄的芋头圆子、酥脆的兰花根、还有裹着芝麻的冻米糖。林强负责烧火，控制着灶膛里的松柴，看着母亲灵巧的手在面粉和油锅间穿梭，听着油锅滋滋作响，感受着这最朴实也最温暖的烟火人间。
他还跟着父亲去了一趟镇上的圩场（集市）。腊月二十八是年前最后一个大圩，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摊位上是红彤彤的春联、福字、灯笼，还有各种糖果、瓜子、花生以及本地特色的黄元米果。林强用自己带回来的钱，给父亲买了一顶新的棉帽，给母亲扯了一块厚实的灯芯绒布料，又买了不少鱼、肉和新鲜蔬菜，将家里的竹篮塞得满满当当。
就在他提着大包小包，跟着父亲从圩场往回走的路上，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以为是舒欣，心头一跳，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却是“刘志伟”。
他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刘志伟熟悉的大嗓门，带着县城青年特有的爽朗和一丝江湖气：
“强子！是我，志伟！你狗日的回老家过年了没有？”
听到老同学的声音，林强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刚回来两天。志伟，你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在县城守着我的‘志伟网吧’，顺便倒腾点电脑配件糊口。”刘志伟哈哈一笑，随即转入正题，“回来了就好！什么时候有空？出来聚聚啊！县城新开了家夜宵摊，烤鱼味道绝杀（非常好），咱们哥俩好久没见了，整两杯，顺便聊聊！”
刘志伟是林强的高中同学，没读大学，早早就在县城摸爬滚打，脑子活络，前几年开了家网吧，生意不错。之前林强在深圳做mp3批发时，刘志伟就是他一个比较稳定的下线客户，从他这里拿过不少货。
“行啊！”林强爽快地答应，“我看看时间……明天二十九，家里还得贴春联，打扫一下。要不就年三十下午？或者年初二？” 按照老家规矩，年三十晚上和年初一一般是不出门的，要在家团圆。
“年初二吧！”刘志伟立刻拍板，“年初二正好，我这边也忙完年事了。说定了啊，年初二晚上，县城‘老地方’大排档，我请客！咱们不醉不归！”
“好，那就年初二晚上见。”
挂了电话，林强心里多了几分期待。和刘志伟这样的老同学、老搭档聚聚，聊聊近况，或许能让他暂时从与舒欣、与章若英之间的微妙关系中抽离出来，也能了解一下县城这边的市场情况。毕竟，刘志伟兼营电脑配件，说不定对GpS导航这类新兴电子产品也会有兴趣。
他提着年货，走在熟悉的田埂上，看着远处自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这个年，除了亲情团聚和内心的困扰，似乎也多了一点与旧友重逢、或许还能碰撞出新火花的可能性。他将手机放回口袋，加快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
2005年农历腊月二十九，除夕。
天光未亮，零星的鞭炮声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赣中小村庄的晨雾中荡开涟漪，也唤醒了林强。他躺在老宅熟悉的木床上，听着屋外母亲周淑芬在厨房忙碌的细微声响，第一缕念头便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数百公里外的湖南。
舒欣此刻在做什么？她老家那边，也该是同样的忙碌吧？她会不会也在帮着母亲准备年夜饭？那条简短而略显疏离的回复，像一根细小的鱼刺，鲠在他的心头，不去想时无碍，稍一触碰便传来清晰的异物感。
他起身，加入到父母忙碌的节奏中。帮着父亲林德福贴春联，鲜红的纸张上是墨迹淋漓的“爆竹声中辞旧岁，梅花香里报新春”。帮着母亲准备祭祖的三牲和茶酒，在袅袅香烟中感受着传承的庄严。在厨房打下手，看着母亲灵巧地制作年糕、油炸芋头圆子，空气中弥漫着酱油、茶油和蒸腾热气的浓郁年味。
每一个忙碌的间隙，他的思绪总会悄然飘远。砍柴时，会想起和舒欣在深圳出租屋一起做饭的情景；清洗蔬菜时，会想起她那双总是略带凉意、却异常灵巧的手。家乡的热闹和喜庆是真实的，但心底那份因舒欣而起的牵挂与隐隐不安，也同样真实地存在着，与周遭的氛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张力。
傍晚，鞭炮声越来越密集，如同沸腾的前奏。家家户户门前都铺满了红色的碎屑，空气中硝烟味混合着饭菜香。林强家也点燃了辞旧迎新的长挂鞭炮，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能驱散一切晦气。
丰盛的年夜饭上桌了。寓意“年年有余”的红烧鳜鱼、“吉祥如意”的炖全鸡、“团团圆圆”的肉丸汤……满满一桌子，是父母倾注了心意的温暖。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父亲难得地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母亲不停地给林强夹菜。
“强伢子，多吃点，在外面辛苦了一年。”
“爸，妈，你们也吃。”林强应着，感受着这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心中温暖而酸涩。温暖是因为家的庇护，酸涩是因为他知道，这圆满的团聚画面里，少了一个他心中期盼的身影。
午夜将近，央视春节联欢晚会接近尾声，主持人开始带领全场倒计时。屋外，等待已久的鞭炮和烟花即将达到高潮。就在这一刻，林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他掏出手机，避开正全神贯注盯着电视的父母，快步走到堂屋的窗边。
窗外，邻居家已有性急的孩子点燃了第一束烟花，咻地一声划破夜空，炸开一团绚烂。
林强低着头，手指在诺基亚手机的键盘上飞快地按动着，屏幕的蓝光映着他专注而带着些许紧张的脸。他删删改改，最终写下了一条简短的祝福：
“舒欣，新年快乐！愿你和你家人新的一年平安喜乐，万事顺意。”
在倒计时数到“一”，窗外鞭炮声、烟花轰鸣声如同潮水般轰然炸响，瞬间淹没了一切声响的时刻，他按下了发送键。信息显示的发送时间，正好是零点零分。
巨大的喧嚣包裹着他，璀璨的光芒透过窗户，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握着手机，站在热闹与欢腾的边缘，心中充满了某种仪式感完成后的释然，以及一份更深的、等待回应的期盼。他知道，这条穿越山河的短信，承载的不仅仅是一句新年祝福，更是他对这份感情小心翼翼的确认和维系。
他将手机紧紧握在手里，重新坐回父母身边，陪着他们一起看着窗外被烟火照亮的夜空，心中却已飞向了那个有她的远方。这个除夕，在团圆的热闹之下，是他一颗为爱悬着、静待回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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