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孙永昌那边需要时间向上级汇报和消化那份超越时代的“渠道蓝图”,宋梅生并没有干等。蓝图再完美,终究要落地。而落地的第一步,就是亲自踩点,摸清哈尔滨地下物资流通的真实脉搏——黑市。
这天傍晚,天色将黑未黑,城市被笼罩在一片暧昧的灰蓝色之中。宋梅生换上一身半旧不新的藏青色棉袍,头上扣了顶常见的毡帽,刻意收敛了身为副局长的那股锐利气势,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有点小钱、但又不想太惹眼的普通生意人。王大力则穿着短打,外面罩了件脏兮兮的羊皮袄,脸上还故意抹了点灰,活脱脱一个跟班保镖或者车夫的模样,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家伙没离身。
“副局长,咱真要去那种地方?”王大力一边走,一边有些不放心地四下张望,“那地方三教九流,乱得很,万一冲撞了您……”
“怕什么?”宋梅生语气平静,目光却像扫描仪一样,快速掠过街道两旁逐渐亮起的、光怪陆离的灯火,“不去看看,怎么知道水有多深?再说了,”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咱们现在可是‘微服私访’,体验民情,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商机’。”
王大力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俺听您的!反正有俺在,哪个不开眼的敢炸刺,俺把他屎打出来!”
宋梅生无奈地摇摇头,这王大力的忠诚和勇猛是毋庸置疑的,就是这思维方式,有时候简单直接得让人头疼。不过,有时候这种简单直接,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反而是一种有效的威慑。
他们的目的地,是道外区一片靠近码头的棚户区。这里街道狭窄泥泞,空气中弥漫着鱼腥、煤灰、劣质酒精和便溺混合的刺鼻气味。低矮的木板房和砖坯房挤挤挨挨,窗户大多用木板或破布堵着,只有些许灯光从缝隙里透出。与中央大街的“文明”景象相比,这里更像是另一个世界,哈尔滨光鲜亮丽表皮下的溃烂伤疤。
尽管天色已晚,但这里却异常“热闹”。一些黑影在巷口晃荡,看到生面孔,立刻投来警惕或贪婪的目光。隐约可以听到赌场里的呼喝声、妓院门口的拉客声,以及某种低沉压抑的、进行着隐秘交易的嗡嗡声。
宋梅生没有理会那些巷口的“岗哨”,带着王大力,径直走向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这里看似是个自发形成的露天市场,但没有摊位,没有吆喝。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偶尔有人掀开衣角,露出别在腰间的短刀或怀里揣着的小件物品——一块瑞士怀表,几盒西药,甚至是一把保养得不错的南部手枪。交易在袖子里完成,或者只是短暂的眼神接触,便默契地走向更黑暗的角落。
这就是哈尔滨底层的黑市,混乱,原始,但又遵循着它自己的一套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宋梅生像是一个冷静的市场调研员,并不急于交易,而是带着王大力慢慢溜达,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零碎的信息。
“……磺胺?有倒是有,但这个数……”一个干瘦的男人对另一个穿着体面些但眼神焦虑的中年人比划着手势。
“……辽阳的盘尼西林?扯淡,那都是美国货,现在能搞到沈阳仿制的就不错了……”
“……道奇卡车的轮胎,九成新,鬼子军车上扒下来的,只要三根小黄鱼……”
“……捷克式的梭子,保真!就是价格……”
信息杂乱,但宋梅生迅速在脑中整理:药品,特别是西药,是硬通货,价格高,需求旺;军需品,从零件到整货,都有流通,来源多是日军流失或监守自盗;交易媒介主要是银元、金条,或者以物易物。
“喂,生面孔?找啥货?”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晃悠过来,拦在宋梅生面前,眼神不善地打量着他和王大力。
王大力立刻上前半步,挡在宋梅生身前,眼睛一瞪:“干啥?想找事?”
那疤脸汉子看到王大力那壮硕的身板和毫不掩饰的凶悍之气,气势顿时矮了半截,但嘴上还不服软:“问问不行啊?这地盘是四爷罩的,懂不懂规矩?”
宋梅生轻轻拉开王大力,对那疤脸汉子笑了笑,随手从兜里摸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警察局食堂顺来的日本奶糖,塞到汉子手里:“兄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一点小意思。我们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山货’(指来自山区或走私的紧俏货)渠道,长期要,量不小。”
疤脸汉子捏了捏手里的奶糖,又看看宋梅生淡定的笑容和王大力那不好惹的样子,脸色缓和了不少,揣起糖,压低声音:“要山货?得找谢老四,那边那个挂红灯笼的木板房看见没?不过四爷眼光高,一般小打小闹的,不见。”
“谢了兄弟。”宋梅生点点头,带着王大力朝那间挂着昏暗红灯笼的木板房走去。
还没到门口,就被两个靠在墙根抽烟的壮汉拦住了。这两人眼神凶狠,腰间鼓囊,显然是看场子的。
“找谁?”
“跟四爷谈点生意。”宋梅生平静地说。
“有引荐的没?”
“刚外面那位兄弟说,四爷收山货。”宋梅生避开了引荐的问题,直接点明来意。
两个壮汉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朝屋里喊了一嗓子:“四爷,有客,谈山货的!”
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尖嘴猴腮的脑袋探出来,上下打量了宋梅生和王大力几眼,尤其是多看了王大力几眼,然后才把门拉开:“进来吧,动静小点。”
屋里比外面更昏暗,烟雾缭绕,一股浓烈的烟土和汗臭味扑面而来。所谓的“谢老四”,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干瘪老头,穿着黑绸衫,正歪在炕上抽大烟,炕桌上摆着茶壶和一把明显是军用的毛瑟c96手枪。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
“哪条道上的?要啥山货?量多大?”谢老四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宋梅生也不客气,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下,王大力则像尊铁塔似的立在他身后。“道上不道的,能做买卖就行。主要是些山里缺的玩意儿,药品,五金,电池,棉花布匹。量,看货色和价格,长期要。”
谢老四这才撩起眼皮,瞥了宋梅生一眼:“长期?口气不小。知道现在风声多紧吗?皇军查得严,货不好弄,价钱嘛……”他拖长了音调。
宋梅生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倒在炕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是十几块亮闪闪的日本龙洋(银元)。“价钱好说,关键是货要稳,路要通。我听说四爷你有条路子,能走‘北面的木头’(指通过山林运往抗联的物资)?”
谢老四看到银元,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听到“北面的木头”,脸色猛地一沉,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猛地抓起了炕桌上的毛瑟手枪,直接对准了宋梅生!
“你他妈是雷子(密探)?!”他厉声喝道,屋里的几个手下也瞬间围了上来,气氛剑拔弩张!
王大力反应极快,几乎在谢老四抓枪的同时,已经一个箭步上前,用自己壮硕的身体挡在宋梅生前面,同时右手快如闪电地探出,一把攥住了谢老四持枪的手腕,用力一捏!
“咔嚓!”一声轻微的骨节错位声,谢老四惨叫一声,手枪脱手掉落,被王大力另一只手稳稳接住。
“找死!”谢老四的手下见状,纷纷掏出匕首、短棍,就要扑上来。
“都别动!”宋梅生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冷冽的威严。他轻轻推开依旧挡在前面的王大力,走上前,弯腰捡起地上那把他看都没多看一眼的毛瑟手枪,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熟练地退出弹夹,看了看,又“咔嚓”一声推了回去,随手扔还给了捂着手腕、冷汗直流的谢老四。
这一手验枪的动作,干净利落,绝对是玩枪的老手,绝不是普通生意人!
宋梅生看着惊疑不定的谢老四,淡淡道:“四爷,要是雷子,你现在已经进去吃牢饭了。我做生意,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有路子,我需要货,就这么简单。至于货去哪了,我不问,你也不说,对大家都好。刚才是我的人莽撞了,”他示意王大力松开手,又对谢老四说,“这点钱,算给四爷压惊。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下次谈生意,最好都客气点。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还有,你这条枪,撞针有点老了,最好换一个,不然容易哑火。”他说出了一个只有经常用枪的人才能注意到的细节。
谢老四捂着手腕,惊魂未定地看着宋梅生,又看看如同煞神般的王大力,再看看炕桌上那堆银元,脸色变幻不定。他混迹黑道多年,眼力还是有的。眼前这人,绝不是普通角色,那股子冷静和气势,比他见过的很多日本军官还吓人。而且对方似乎真的只是想做生意,并没有恶意。
他咬了咬牙,对手下挥挥手:“都滚出去!”然后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宋梅生说:“兄弟,误会,都是误会!手下人不懂事!您……您怎么称呼?”
“姓梅。”宋梅生用了化名。
“梅老板!快请坐!”谢老四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您要的货,确实有点门路,不过现在查得严,价钱嘛……”
接下来的谈话,进入了真正的商业谈判节奏。宋梅生不再提敏感字眼,只是就具体的药品品类、电池型号、布匹规格和价格,与谢老四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他表现出的专业性和对行情的了解,让谢老四这个老江湖都暗暗咋舌。
最终,双方虽然没有立刻达成具体交易,但初步建立了联系。宋梅生留下了下次见面的方式和暗号,并“预付”了一小笔定金,显示诚意。
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木板房,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气,王大力忍不住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副局长,咱干嘛跟这种渣滓废话?依俺看,直接端了这黑窝!”
宋梅生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大力,水至清则无鱼。这种渣滓,有他们的用处。我们要建的渠道,不可能完全靠自己,必须利用这些地头蛇的网络。关键是,要能控制他们,而不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这次黑市探路,虽然惊险,但收获巨大。他亲身感受到了黑市的运作模式,接触到了可能的货源,更重要的是,他确认了建立“物资动脉”的艰难和复杂。光有蓝图不够,光有钱也不够,还需要与这些在阴影里求生的牛鬼蛇神打交道,在刀尖上跳舞。
他看着黑暗中如同巨兽匍匐的哈尔滨城,心中那个“渠道蓝图”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下一步,是该考虑如何物色和培养一个可靠的“代理人”,代替他直接与这些黑暗世界打交道了。他自己这身“副局长”的皮,不能总是亲自下场。而王大力的忠诚虽然可靠,但他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这种需要极高耐心和伪装能力的精细活。
夜色渐深,宋梅生带着满脑子的信息和思考,与王大力一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哈尔滨错综复杂的街巷之中。
喜欢谍战:暗夜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谍战:暗夜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