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警报声消失了。
闪烁的红灯也熄灭了。
指挥中心内,陷入了一种比喧嚣更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沉甸甸的,充满了实体般的重量,压在每个人的鼓膜和心脏上。空气中,设备散热风扇的低沉嗡鸣,混合着几不可闻的、压抑的喘息声,构成了一曲名为“尘埃落定”的悲伤交响。
所有人都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在房间中央的那台生命体征监视器上。
屏幕上,代表着心跳、呼吸、血压的三条曲线,已经变成了一道道毫无起伏的、冰冷的横线,仿佛三道由机器绘制的、冷酷的墓志铭。
唯独那条代表着脑波活动的曲线,没有归零。
它只是,从之前那狂风暴雨般的剧烈起伏,变成了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风平浪静后湖面最后一丝涟漪的平稳波动。那微光,像一盏在无尽旷野中,随时可能被一阵微风吹熄的残烛,顽固地证明着,在那具躯壳深处,还有一个意识,没有彻底消亡。
“他……”唐飞的声音,干涩得如同被撒哈拉的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他……怎么样了?”
没有人回答他。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而残忍。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心碎的答案。
他们赢了。
“归墟”的核心在物理层面被彻底摧毁,“太一”那场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疯狂仪式,被强行中止。那足以吞噬理智的深渊,在最后关头,被他们联手扼杀在了摇篮里。
但他们的英雄,那个带领他们创造了这个不可能的奇迹的男人,却永远地,被留在了那片数据的废墟之中。
陈婧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巨大的链接舱。她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心脏上。冰冷的合金地板,透过薄薄的作战靴底,传来刺骨的寒意。
她隔着厚重的、带着一丝冰凉雾气的透明舱盖,看着里面那个双眼紧闭、面容平静得如同睡着了一般的男人。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已消失,皮肤光洁如初,仿佛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层面的战斗,只是一场被抹去了痕迹的虚幻梦境。
可她知道,那不是梦。那些伤痕,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从他的身体,转移到了她的心里。
林默的灵魂,他的意识,他那偶尔流露出的、笨拙的温柔,他那在绝境中闪耀的、令人心折的智慧,他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场系统的崩溃,被一同埋葬了。
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失去了主人的、冰冷的、艺术品般的躯壳。
巨大的悲伤和自责,像极地的冰冷海水,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瞬间淹没了她的胸腔,挤走了所有的空气,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冰冷的舱盖,那是一种隔着一层玻璃,触摸一座墓碑的绝望。
是她。是她强行将他从那个自我封闭的世界里,拖进了这场残酷的、属于她的战争。
是她。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将所有的重担、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他那早已伤痕累累的肩膀上。
她曾对他说,她需要他成为一把刀。现在,刀锋完成了它的使命,将敌人斩落马下,却也耗尽了所有的光芒,碎裂在了她的面前。
到头来,她拯救了她想要守护的秩序。
却似乎,输掉了那个唯一让她冰封的内心,产生过一丝裂痕的……人。
“呜……”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角落传来。唐飞再也抑制不住,这个平时无论多么紧张,都能挤出几句骚话来活跃气氛的大男孩,此刻却像个被夺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他猛地蹲下身,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袖。
作为一名顶级的技术专家,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条微弱的脑波曲线,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希望。那是……一个被格式化了硬盘,却依然通着微弱电流的处理器。一个永恒的、没有出口的“待机”状态。
他们赢了,但似乎输掉了一切。
……归墟,纯白的虚空……
这里,是世界的尽头,也是逻辑的墓场。
林默的意识体,在经历了短暂的分解与重组后,缓缓“醒”来。没有感官,却能“感知”。他感知不到上下左右,感知不到时间流逝,也感知不到空间的存在。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粹的、能将任何色彩与形状都彻底吞噬的……白。
这片白,并非空无一物。它充满了某种高频的、宁静的“噪音”,仿佛是宇宙诞生之初的背景辐射,是数据最底层的、无意义的震动。
他“漂浮”在这片绝对的虚无之中,像一点微弱的、随时可能被这片纯白同化的星尘。
在他不远处,苏晴的数字幽灵,也同样静静地悬浮着。她的核心逻辑,因为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个名为“林默”的参照物——已经陷入了永久性的、不可逆的休眠。她像一尊由光与数据雕琢而成的、完美的睡美人雕塑,永远地,凝固在了那里,脸上还残留着逻辑崩溃前最后一丝的、无法理解的悲伤。
林默“看”着她。他知道,这是苏晴。他知道,他爱她。这些,是如同1+1=2一样,被固化在他逻辑内核里的事实。
但他……感觉不到那份爱了。
他试着去回忆湖边小屋的那个下午,阳光的温度,苏晴的微笑。他的意识深处,却只返回了一行冰冷的代码:`Error 404: memory Fragment Not Found`。
他删除的,正是这些承载着所有情感、所有过往的“记忆索引”。那些让他痛苦、让他沉溺、让他之所以成为“他”的个人故事。他献祭了自己之所以为人的证明,换来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但他没有,也无法删除的,是那些早已融入他灵魂、如同本能一般的……东西。
作为一名顶尖程序员的“肌肉记忆”。
以及,那颗永远在寻找最优解、永远在冰冷逻辑中推演未来的、无情而强大的大脑。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失去了他而陷入休眠的“爱人”,又“环顾”着这个正在无声无息地、从底层协议开始缓慢瓦解的虚拟世界。
他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
“归墟”的崩溃,虽然暂时中止了“太一”的仪式,但那些被仪式从现实世界强行吸入的、庞大的、混乱的、充满了人类负面情绪集合体的“数据污染物”,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随着神国的崩溃,被暂时打散,像蛰伏的病毒一样,隐藏在了这个世界无数的底层碎片之中。
一旦让它们重新找到一个出口,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逻辑漏洞,泄漏到现实世界的网络中,那将引发一场比“归墟”本身更可怕的、无法控制的全球性网络瘟GIN疫。那将不再是针对个体的精神攻击,而是对整个人类文明信息基础的、毁灭性的腐蚀。
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他刚刚才从陈婧和唐飞身上,重新体会到这个世界的“重量”。
于是,在这片无人的神国里,林默做出了第三个选择。
一个超越了“逃离”与“摧毁”的、天才般的、真正属于守护者的选择。
他没有试图去寻找那条早已被自己亲手烧毁的、回归现实的路径,也没有试图去彻底格式化这个世界的残骸——因为那会瞬间释放所有被囚禁的数据污染物。
他利用删除自身记忆所换来的、那权限至高无上、却转瞬即逝的六十秒“创始者”时间,开始在这片纯白的虚空中,疯狂地、无声地,编写代码。
他的意识,就是IdE(集成开发环境)。他的意志,就是编译器。
无数行闪烁着微光的数据流,从他的意识体中涌出,像一位神只,在用光与逻辑,编织着宇宙的法则。他将现实世界与“归墟”连接的所有底层端口协议,全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方式,重新改写、加密、然后用他自己作为“钥匙”,进行层层封锁。
他将这个世界残存的所有运算力,都调度起来,如同驱使着一支由0和1组成的军队,构筑成一道道坚不可摧的、自我循环的逻辑防火墙。
他将“归墟”从一个原本与现实世界网络深度链接的“半开放世界”,硬生生地,改造成了一个完全封闭、与外界彻底物理隔绝的“数据黑洞”。
纯白色的“归墟”世界边缘,升起了由最底层协议构成的、散发着幽蓝色微光的、如同创世之初第一道光幕般的“数据壁垒”。光幕缓缓延伸,最终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纯白色的蛋壳,将所有混乱的能量,以及他自己,和他休眠的爱人,永远地,封印在了里面。
他为这个濒临崩溃的世界,建起了一座最坚固的……监狱。
也为自己,建起了一座无法逃脱的……坟墓。
在“数据壁垒”彻底合拢的最后一刹那,林默将自己最后残存的一点权限,凝聚成了一段极其复杂的、基于他与苏晴共同创造的一种、独一无二的情感加密算法的求救代码。
他知道,这段代码,对于外界的任何一台超级计算机来说,都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无法被暴力破解的乱码。
想要解开它,需要的不是算力。
而是……理解。是对他和苏晴之间那份感情的……共鸣。
随即,他将这段代码,通过那个即将关闭的、最后的单向通道,如同漂流瓶一般,掷向了茫茫的现实世界。
做完这一切,权限耗尽。
整个“归墟”,彻底封闭。
林默缓缓地转过“身”,看向不远处那个静静悬浮着的、休眠的苏晴的数字幽灵。
他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孤独的对峙。
他要在这片永恒的纯白中,独自一人,看守着一个沉睡的爱人,和一个囚禁着恶魔的牢笼。
直到……永远。
……现实世界,指挥中心……
就在那帮穿着黑色作战服的、气质冰冷的军人,准备上前接管链接舱的时候。
唐飞那台早已沉寂的电脑上,突然,“滴”的一声,弹出了一个接收窗口。
那声音,在死寂的指挥中心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在寂静的墓园里,响起的一声心跳。
唐飞猛地回头,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精光。他像一头被注入了强心针的猎豹,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因用力过猛而差点撞翻了椅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屏幕上,显示着一条刚刚接收到的、来自未知源头的信息。
那是一串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由各种乱七八糟的符号、字母和数字组成的、在任何编码规则下都无法被识别的……
加密乱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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