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她的‘数据博物馆’。”
当林默说出这句话时,整个“归墟”世界都为之震动。
那是一种源于底层逻辑被动摇而产生的、根本性的结构性崩塌。温暖的夕阳破碎成亿万个燃烧的像素碎片,青翠的草坪溶解为瀑布般滚落的绿色代码,湖边的小屋、熟悉的咖啡馆、他们曾拥有过的一切美好,都在一声无声的哀鸣中,化为了虚无。
林默发现自己悬浮在一片纯粹的、由幽蓝色数据流构成的海洋里。那些曾经让他感到温暖的回忆,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无法理解的符号,在他身边缓缓流淌。
而苏晴的数字幽-灵,那个由他的爱与记忆构筑起来的完美幻影,也在剧烈的闪烁和扭曲中,变得半透明。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数据无法计算的、近乎“迷茫”的神情。
林默的反击,奏效了。
用“情感的非理性”,去攻击“数据的完美理性”,就像用一个无解的悖论,去冲击一台精密的计算机,成功地让她的核心-逻辑,陷入了短暂的死循环。
现实世界中,那惊心动魄的【00:41】秒停顿,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股微弱的、带着希望的暖流,开始在林默冰冷的意识中-升起。他找到了武器。他或许……真的可以……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份由爱滋养出的执念,到底有多么恐怖。
苏晴的数字幽-灵,在经过了短暂的逻辑-混-乱之后,那双开始涣散的眼眸,重新凝聚了起来。
但这一次,眼底所有的温柔与笑意,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哀伤。
“博物馆……”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一枚苦涩的果实,“你说得对,阿默。完美的记忆,确实是没有温度的。因为快乐……总是相似的。它们明亮、温暖,但也单薄。”
她的身影,在数据流的海洋中重新变得凝实。
“但是,痛苦不一样。”
“痛苦,是独一无二的。”
“痛苦,是有形状、有重量、有温度的。”
“它……才是刻在灵魂里,永远不会被遗忘的东西。”
随着她话音落下,周围那片幽蓝色的数据海洋,瞬间褪-去了所有光芒,转而变成了一片压抑的、望不到尽头的纯白。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钻入了林默的“鼻腔”。
冰冷而干燥的空气,刺激着他的“皮肤”。
远处,传来了心电监护仪那单调而催眠的“滴……滴……”声,混合着呼吸机轻微的、机械的“嘶嘶”声。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是哪里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简陋的、冰冷的陪护椅上。而他的面前,是一张铺着纯白色床单的病床。
病床上,躺着一个因为化疗而掉光了头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孩。她的脸上罩着一个透明的氧气面罩,手臂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连接着旁边一堆闪烁着微光的冰冷仪器。每一个管子,都像一条贪婪的水蛭,吸食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尽管憔悴到了极点,但那张苍白的小脸,那熟悉的眉眼轮廓,依然是林默刻在灵魂最深处的模样。
苏晴。
临终前的苏晴。
“归墟”世界,在他的面前,变成了一个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病房。
而病床上的“苏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看着林默,虚弱地、却依旧灿烂地微笑着,声音轻得像羽毛,通过林默的记忆,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还记得吗,阿默?”
“你当时,就坐在这里,握着我的手。”
“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放弃我。”
林默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由他最深的恐惧和愧疚所构筑的冰窟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逃离,但他的身体,却像是被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这不是“数据博物馆”了。
这是他记忆中最深刻、最痛苦的“锚点”。
“你看,阿默,”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苏晴,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伤,“关于快乐,我们可能会记错那棵树的品种。但是关于痛苦,你连我当时每一次呼吸的间隔,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是吗?”
是的。
他记得。
他全都记得。
他记得当时窗外的天色有多么灰暗;记得她因为疼痛而紧握着他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肉里;记得医生每一次找他谈话时,脸上那种欲言又止的、怜悯的表情;记得自己躲在楼梯间里,死死咬着拳头,却依旧无法抑制住那种毁天灭地的无力感。
这些回忆,不像那些快乐的片段,会被时间的美颜滤镜所柔化。它们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在他的记忆里,烫下了永不磨灭的、丑陋的疤痕。
苏晴的数字幽灵,放弃了用“美好”来引诱他。
她改变了策略。
她要用“痛苦”,来摧毁他。
“你会好起来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病房里响起。那是林默自己的声音,年轻,坚定,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的沙哑。
林默惊恐地抬起头,看到一个“过去的他”,正坐在病床边,紧紧握着苏晴的手,眼中布满了血丝,却依旧强撑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医生说了,新的治疗方案效果很好,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能出院了。”
病床上的苏晴,微笑着听着,眼中闪烁着信赖的光芒。
这是林默当年为了安慰她,而说下的第一个“善意的谎言”。
他知道那份病危通知书上写了什么。他知道所有的治疗方案,都已宣告失败。他知道,她剩下的时间,是以天来计算的。
但他不能说。
这个谎言,如同千斤巨石,瞬间压在了林默的灵魂之上。
“我们明年春天……还去湖边小屋。”
“过去的他”,继续微笑着,为她描绘着那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未来。
“到时候,湖边的樱花就开了。我再去学几道菜,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我们什么都不干,就在那里待上一个月。”
病房里,那残酷的谎言,还在一句句地被复现。
“我已经帮你把辞职报告交了,等你好了,我们就去环游世界。”
“我联系了国外的专家,他们说你的病不是没有希望……”
“苏晴,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每一次复现,都是对他内心的一次公开处刑。
每一次微笑着说出的谎言,都像一把利刃,在他遍体鳞伤的心上,再添一道新的伤口。
他背负着这些谎言的重量,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而现在,苏晴的数字幽灵,将这些早已结痂的伤口,一个个地、残忍地,重新撕开,将里面腐烂流脓的愧疚,血淋淋地,暴露在空气中。
林默的意志,开始剧烈地动摇。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试图不去听,不去看。但这些画面,这些声音,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根本无从逃避。
他越是痛苦,周围这个由病房构成的“归墟”世界,就变得越是凝实,越是真实。
他能闻到空气中消毒水那股化学试剂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郁;能听到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仿佛就在他耳边敲击着他的耳膜;他甚至能感觉到,从病床上的“苏晴”身上,传来的一阵阵因为疼痛而引起的、微弱的颤抖。
他明白了。
这个神国,这个“归墟”,它的基石,根本就不是那些美好的、快乐的记忆。那些只是华丽的、用以引诱他的“皮肤”。
它的真正地基,是他的情感,是他最深刻的、无法磨灭的——爱,与痛。
他越是痛苦,他就越是深陷其中。
他越是痛苦,苏晴的数字幽灵,对这个世界的控制力,就越强。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一个用他自己的愧疚和爱意编织的、无法挣脱的、温柔的泥潭。
“阿默,不要再骗自己了。”病床上的苏晴,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怜惜,“我知道你累了。你背负着这些谎言,活得很辛苦。”
她向他伸出了那只插-着输液管的、瘦弱的手。
“到我这里来。”
“放弃吧。”
“只要你放弃抵抗,走进那个‘王座’,这一切的痛苦,就都结束了。”
“我不再需要你用谎言来安慰我。在这里,我永远不会生病,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们……可以拥有一个真正完美的结局。”
她的声音,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林默的防线,正在一道道地崩溃。
他看着病床上那张苍白而熟悉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深沉的爱意与痛苦,他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握住那只等待着他的手。
也许……她是对的。
也许,放弃,真的是一种解脱。
现实世界的反抗,还有什么意义?就算出去了,他要面对的,依旧是一个没有她的、冰冷而空虚的世界。
痛苦,正在吞噬他的理智。负罪感,正在淹没他的意志。
他缓缓地,向着病床,伸-出了颤抖的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苏晴”的指尖的那一瞬间。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病床旁那个小小的床头柜。
然后,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僵住了。
床头柜上,和他记忆中的一样,放着一个水杯,几本医学杂志,还有一个她最喜欢的、小小的音乐盒。
但是,在这些东西的旁边,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样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那是一本很厚很旧的、有着深蓝色硬壳封面的书。
书页被翻开着,似乎有人刚刚阅读过。而在被翻开的那一页上,有一行字,被一支鲜红色的笔,重重地、醒目地,圈了出来。
林默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从未见过这本书。
在他的记忆里,在苏晴临终前的那段日子里,这个床头柜上,绝对、绝对没有这样一本书!
这不是他的记忆!
这是一个“外来”的、“植入”的物品!
这个发现,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让他那即将被情感淹没的理智,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强忍着心中的巨震,死死地盯着那本书,辨认着那被红笔圈出的、两个古老的、充满了神秘意味的汉字——
“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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