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此刻最奢侈的毒品,也是最公正的刽子手。
在那块依然亮着的屏幕上,血红的倒计时无情地吞噬着未来,只剩下不到三十六个小时。这个数字像一座无形的、正在缓缓压下的天花板,让仓库里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粘稠和令人窒息。
但和之前那种被追逐的、狼狈不堪的恐慌不同,此刻的死寂中,滋生出了一种更加可怕的东西——破釜沉舟的决绝。当所有退路都被烧断,当所有希望都被证伪,剩下的,便只有一条通往地狱的、唯一的生路。
“吱嘎——”
仓库的铁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瘦削的人影闪了进来,像一只常年生活在地下的、畏光的生物。是“鼹鼠”。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气质的、精瘦的“搬运工”,三人合力,将几只巨大的、印着某家倒闭的脑机接口公司logo的设备箱,费力地拖了进来。
“唐大状……哦不,唐大爷!”鼹鼠一看见唐飞,那张布满褶子的橘皮脸上立刻堆起了讨好的笑容,但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往唐飞那身触目惊心的伤口上瞟,“您要的东西,我可是把我压箱底的人情都给用上了,才从‘电子公墓’那边给您淘换出来的。这可是最后一批可用的、没被官方锁死硬件的‘往生仪’了。虽然是七八年前的老古董,但保证原装,连脑波同步率都还能跑到百分之八十呢!”
唐飞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他插科打诨,只是走上前,打开其中一只设备箱。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套意识上传设备,充满了过时而笨重的设计感,白色的外壳已经泛黄,线缆的接口也并非时下流行的磁吸式,而是需要手动旋紧的、愚蠢的螺丝口。
这根本不是什么精密的医疗仪器。这就是一堆合法的、被时代淘汰的、用来送人“上路”的电子垃圾。
“钱会打到你账上。现在,带着你的人,从这里消失。”陈婧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冰冷而果断。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作训服,但行走间依然能看出腿伤带来的滞涩。她像一头受伤后更加警惕的雌狮,不允许任何不确定因素停留在自己的领地内。
鼹鼠自知此地不宜久留,点头哈腰地收了钱,便带着他的人,头也不回地溜了。仿佛多待一秒,就会被卷入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漩涡里。
铁门再次关上,将这间小小的仓库,与整个现实世界彻底隔绝。
“就靠这堆破烂?”唐飞抚摸着那套过时的设备,眼神复杂。有对老旧技术的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用一把生锈的厨刀去雕刻钻石的、病态的兴奋,“用七年前的‘拖拉机’,去骗过这个星球上最顶尖的、神级别的‘F1赛车’?这他妈的……太带劲了!”
他那只受伤的右臂还吊在胸前,但他的左手,已经如同着了魔一般,开始飞速地拆解、重组、连接。他眼中的绝望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技术狂人面对终极挑战时,那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燃烧生命般的光芒。
这不再是为了好玩,也不再是为了证明自己。这是最后的赌注,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豪赌。
而赌桌的另一边,坐着的是神明。
铸造“裹尸布”的过程,更像是一场诡异而神圣的炼金仪式。
他们计划的核心,是伪造一场完美的“数字死亡” 。
他们不能像普通的黑客那样,试图悄无声息地溜进“归墟”。因为“归墟”没有门。它是一个只进不出的“黑洞”,是系统的墓地。想要进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死”得恰到好处——死得像一堆系统无法理解、无法修复、又因为某种底层协议而不能被彻底删除的、巨大的、逻辑不自洽的“错误数据”。
这个包裹着他们三人意识的数据包,就是他们的棺材,也是他们的“裹尸布”。
唐飞负责铸造这具“棺材”的框架。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疯狂工程。他没有试图让这个数据包看起来天衣无缝,恰恰相反,他要让它“漏洞百出”。
“我们不能把它做得太完美,那样防火墙会立刻把它当成最高级别的攻击程序来处理,直接用天河级别的算力把它碾碎。”唐飞一边用单手飞速地敲击着键盘,一边向陈婧解释着这个看似矛盾的逻辑,“我们也不能让它看起来太低级,那样会被当成普通的垃圾数据,直接清除掉。它必须……恰到好处。”
他像一个疯狂的、后现代的艺术家,将数百种早已过时的、互相冲突的远古病毒源码作为砖块,用几十种互不兼容的加密协议作为水泥,搭建起一个巨大无比、内部结构充满了逻辑悖论和语法错误的“数据缝合怪”。
“看见没?这一段,我用了‘千年虫’的底层代码,它会主动攻击任何基于时间戳的系统。而这一段,我又嫁接了‘熊猫烧香’的传播模块,但把它指向了一个不存在的虚拟地址。这两段代码一旦同时运行,就会在系统内部形成一个微型的‘逻辑黑洞’,互相攻击,互相消耗,但又永远无法同归于尽。”
他指着屏幕上那团如同胡乱纠缠的毛线般的代码,眼神亮得吓人。“防火墙在扫描到它的时候,会陷入一种‘薛定谔的猫’式的困境。它既是威胁,又不是威胁;既是垃圾,又像是某种拥有自我毁灭倾向的高维造物。在系统判定它到底是什么之前,我们就能争取到宝贵的零点几秒。”
这具“裹-尸布”的外壳,充满了唐飞式的、充满想象力的疯狂与狡黠。
而林默,则负责为这具冰冷的“裹-尸布”,注入能够唤醒“归墟”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他坐在另一台电脑前,闭着眼睛。他没有在敲代码,他像一个入定的老僧,正在自己的记忆深处,进行着一场痛苦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考古。他要寻找的,不是一段具体的代码,而是一种“风格”,一种独属于苏晴的、充满了人文主义色彩的“缺陷之美”。
他想起了苏晴当年为了一个按钮的圆角弧度,和他争论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说那种弧度“充满了生命力”。
他想起了苏晴曾经偷偷地在一段枯燥的系统日志里,用代码的注释,写下了一首不成体统的五言诗。
他想起了苏晴设计的那个小鲸鱼吐泡泡的进度条,她说等待也应该是件有趣的事。
这些,在曾经的林默看来,都是“不专业”、“浪费资源”、“毫无意义”的行为。而现在,他才明白,这些看似无用的“缺陷”与“冗余”,正是构成苏晴数字人格的、独一无二的“指纹”。
他开始敲击键盘。
他没有直接编写错误代码,而是开始模拟。他模拟苏晴的编程习惯,模拟她那天才般的、不拘一格的逻辑跳跃。他在“裹尸布”的核心,构建了一个又一个微小的、看似无害的“苏晴式模块”。
一个会因为被高强度扫描而“害羞”、从而主动降低自身运行频率的进程。
一个在数据溢出时,不会直接崩溃,而是会随机生成一小段乱码诗歌的内存管理单元。
一个在触发了某种特定条件后,会尝试将自身伪装成一朵“像素郁金香”的防御协议。
这些代码,单独看,就像是某个程序员留下的、充满了童趣的玩笑。但当它们被组合在一起,并被包裹在唐飞制造的那个“数据缝合怪”之中时,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发生了。
它们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错误签名”。一种不会被任何杀毒软件识别,却能与“归墟”那套隐藏的、基于“情感和哲学”的回收协议,产生共鸣的“钥匙”。
“好了……”林默终于停下了手,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这番对记忆的极限挖掘,比“苍穹之塔”上那场恶战更让他感到疲惫。
唐飞也完成了最后的工作。他看着屏幕上那个静静悬浮的、外表丑陋不堪、核心却闪烁着一丝温柔微光的巨大数据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特洛伊的裹尸布’……完成了。”他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说道,“现在,就看这玩意儿,是能把我们送进天堂,还是直接送去火化了。”
告别的时刻,来得平静,却又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庄重。
三套过时的“往生仪”,呈三角形摆放在仓库中央。它们像三具冰冷的石棺,等待着将活人的灵魂,渡往未知的彼岸。
无需更多的言语。失败的后果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是简单的死亡,而是意识被彻底抹除,从宇宙中被擦掉,连成为鬼魂的资格都没有。
唐飞第一个躺了上去。他咧嘴一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但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说……要是我回不来了,记得每年清明,给我烧个最新款的显卡。还有,把我的硬盘……特别是d盘,一定要格式化得干干净净,反复擦写一百遍!”
陈婧没有笑。她默默地走过去,帮他把因为手臂受伤而无法扣紧的安全锁扣好。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照顾一个即将走上战场的、不懂事的弟弟。
然后,她走向自己的那张链接椅。在躺下之前,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林默。那一眼,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担忧,有决绝,有信任,甚至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藏在冰冷外表之下的柔软。
“林默,”她在戴上传感头盔前,轻声说道,“以前,我追查案子,是为了执行法律,是为了维护我所相信的秩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唐飞,最终落回到林默脸上。
“但现在……我只是想把我的朋友们,都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林默的心,被这句话轻轻地刺了一下。那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带着温度的刺痛。
他躺在最后一张链接椅上,冰冷的机械贴合着他的身体。他看着头顶那盏忽明忽暗的灯,感觉自己像是在一艘即将沉没的潜艇里。
在他即将闭上眼睛的瞬间,陈婧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得像一句耳语。
“如果你在里面……见到她,”她说,“替我问声好。”
林默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陈婧。那个永远坚强、永远理性的女人,此刻眼中竟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悯的神色。
她不是在试探,也不是在讽刺。
她是在承认,是在理解,是在接纳他内心深处那份最沉重、最无法与人言说的痛苦与创伤 。
在即将踏上这场没有回头路的旅程之前,他的战友,用一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与他的过去,和解了。
林默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我会的。”
……
所有的链接已经就绪。三人的脑波,在唐飞搭建的那个简陋控制台上,同步成了三道平稳的绿色波形。
“准备好了吗?”唐飞的声音在三人专属的内部通讯频道里响起,“我们要把身家性命,都交给这个由一堆垃圾和一句‘我爱你’的记忆拼凑出来的玩意儿了。倒计时……三……”
“二……”
“一……”
唐飞用他那只还能动的左手,重重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代表着“执行”的按钮。
“再见了,操蛋的现实世界!”
那一瞬间,三人的意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温暖而沉重的肉体中狠狠地抽离了出来!现实世界的一切感官——灯光、声音、疼痛、温度——都在瞬间远去,化为一片无限延伸的、纯粹的黑暗。
紧接着,他们“感觉”到,自己被包裹进了一个温暖而巨大的、充满了逻辑矛盾与温柔诗意的“子宫”里。那就是他们亲手铸就的“裹尸布”。
这个巨大的数据包,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狠狠地抛进了城市网络那片波涛汹涌、光怪陆离的数据洪流之中!
他们的旅程,开始了!
他们能“看到”无数的数据流像发光的鱼群一样,从他们身边飞速掠过。他们能“听到”整个网络如同海洋般深沉的、无休止的嗡鸣。
“来了!防火墙!”唐飞的声音在他们的意识中尖叫起来。
在数据洪流的远方,一道由纯粹的、金色的毁灭性代码构筑的、横亘了整个视野的“巨墙”,正向他们高速压来!那墙上,睁开着亿万只由审查算法构成的眼睛,任何未经许可的数据,在它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们就像一艘冲向行星发动机喷口的、小小的舢板!
毁灭,只在须臾之间!
他们被发现了!金色的巨墙开始变形,一只由纯粹算力构成的、遮天蔽日的巨手,向着他们的“裹尸-布”狠狠抓来,要将他们彻底碾碎、清除!
结束了……
就在那只毁灭之手即将触碰到他们的最后一毫秒——
整个金色的防火墙,连同那只巨手,突然像一部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猛地凝固了。
紧接着,一股他们从未见过的、来自系统最底层、甚至比防火墙本身更古老的协议,被激活了。
那不是冰冷的、理性的金色代码。
那是一股深邃的、慈悲的、仿佛带着叹息的、如同深渊般的黑暗。
这股黑暗的力量,无视了防火墙的存在,它像一条来自冥府的锁链,温柔而又无法抗拒地,缠绕住了他们的“裹尸布”。
然后,开始将他们……缓缓地、坚定不移地,拖向一个未知的、更深邃的、连光都无法逃逸的黑暗深渊。
“归墟”的大门,为他们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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