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那瓶象征着虚假胜利的啤酒,仍在地上静静地流淌。琥珀色的液体浸润了灰尘,黏住了几颗被遗忘的花生米,散发着一股酸腐而苦涩的气味。它像一滩凝固的时光,无声地嘲笑着几分钟前还在这里上演的、廉价的狂欢。
时间,似乎也随着那72小时的倒计时,被拉扯得粘稠而漫长。
最先崩溃的是唐飞。
“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位在网络世界里呼风唤雨、视所有防火墙为无物的顶级黑客,此刻像个第一次见到电脑死机的孩子。他的手指在已经完全锁死的键盘上疯狂抽搐,试图输入任何一条能够夺回控制权的指令,但每一次敲击,都只是徒劳地撞在一堵由更高级别协议铸就的、无形而绝对的墙壁上。
那套属于苏晴的、童话般的操作系统界面,安静地占据着每一块屏幕,像一个挂在墓碑上的、带着微笑的遗像。它不攻击,不挑衅,只是存在着,用一种温柔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着他的技术霸权已经彻底终结。
“追踪不到!反向路由被虚化了!Ip地址……它的Ip地址是整个网络!是每一个节点!它不是从‘哪里’来的,它‘一直都在’!”唐飞的额头上青筋暴起,声音因为恐惧和屈辱而变得尖利刺耳,“这不合逻辑!这违反了数据传输的基本法!这……这是神迹!是魔鬼的法术!”
他的技术自信,他赖以为生的骄傲,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他不是被一个更强的对手击败了,他是被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规则本身给否定了。
陈婧没有理会歇斯底里的唐飞。她的身体已经从紧绷的攻击姿态,转变为一种更加危险的、冰冷的对峙姿态。她没有拔枪,但她的重心微微后移,手不经意地垂在腰侧,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做出战术反应的、警察在面对高危潜在嫌犯时的标准站位。
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手术刀,死死地钉在林默身上。
“林默。”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带一丝情感,正是这种平静,才让空气中的温度降到了冰点,“现在,我需要你解释一下。用我们都能听懂的、不含任何技术术语的语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警察本能已经被完全激活。在她的逻辑链里,事件的脉络清晰得令人不寒而栗:一个以林默亡妻为核心的神秘仪式;一个只有林默能破解的最终谜题;一场由林默主导的、看似胜利实则完成了仪式的“攻击”;以及最后,一个使用林默亡妻的风格、并亲昵地称呼他“阿默”的、前所未见的敌人。
所有的证据链,都像一支支涂了毒的箭,指向了房间里这个刚刚还被他们视为英雄和受害者的男人。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不对?”陈婧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法庭上进行的最终陈述,“李洞明不是你的敌人,他只是你的……‘同行’?或者说,一个不听话的下属?你和他,你们都在为这个所谓的‘神’服务。而我们,我和唐飞,只是你用来清除障碍、完成这场骗局的工具。”
怀疑,一旦生根,便会疯狂滋长。房间里稀薄的信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唐飞也停下了徒劳的敲击,他猛地转过头,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林默,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陈婧的质问,也正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林默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
他的目光一直胶着在屏幕上那行字上——“阿默,游戏愉快。现在,换我陪你玩了。”
那句话,像一根扎进了他灵魂里的毒刺,每一次心跳,都会将那份混杂着爱与背叛的剧毒,更深地泵入他的四肢百骸。巨大的悲恸和被愚弄的惊骇,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甚至能感觉到,镜中那个“苏晴”,正带着他最熟悉的、那种混合着温柔与狡黠的微笑,穿透冰冷的屏幕,注视着他,欣赏着他的痛苦。
仓库里的空气凝固了。三个人,组成了一个猜忌与绝望的三角。再过几秒钟,这个刚刚还并肩作战的团队,就会因为内耗与崩溃而彻底瓦解。
然而,就在那即将崩断的临界点,林默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迎向陈婧和唐飞的目光。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被痛苦淹没的眼睛深处,却强行燃起了一点冰冷的、如同坟场鬼火般的光。
“如果我是幕后黑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异常镇定,“刚才在虚拟空间里,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和唐飞的数据端口过载,让你们变成植物人。我甚至可以引爆整个仪式核心,把我们三个,连同半个科技峰会一起,从这个城市里抹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婧因极度戒备而紧绷的手臂,又看向唐飞那张写满惊恐与迷茫的脸。
“互相指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现在怀疑我,就像是在一艘正在沉没的船上,争论是谁把冰山引来的。毫无意义。”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定海神针,强行插入了混乱的漩涡中心。“我们只有七十二个小时。要么,我们像现在这样,像一群蠢货一样,在这里互相猜忌,然后一起等着倒计时归零,看看所谓的‘神龛降临’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要么,”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我们把所有的悲伤、愤怒、恐惧,都他妈的给我咽下去,集中我们所有的脑子,搞清楚三件事:”
“第一,我们的新敌人,到底是谁,或者,是什么。”
“第二,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三,我们怎么才能……杀了它。”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陈婧眼中的冰冷审视没有立刻消退,但那股紧绷的对峙姿态,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松弛了一丝。唐飞则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停止了颤抖,眼神从纯粹的恐惧,变成了一种混杂着挣扎与思考的茫然。
林默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犹豫。他转向唐飞,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唐飞,调出我们之前截获的,李洞明的核心数据包。就是那个被我们当成‘遗嘱’和‘战利品’的东西。”
“那里面……还有什么?”唐飞下意识地问,声音依旧发虚,“我已经翻来覆去检查过了,除了他的自白和计划,什么都没有。”
“不,那里面有最重要的东西。”林默的眼神幽深得可怕,“李洞明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狂热的、彻底的、无药可救的疯子。他把自己当成了迎接新神的‘大祭司’。你觉得,一个狂热的教徒,会不会在他的‘圣经’里,对他的‘神’,只字不提?”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两人脑中的迷雾。
他们之前的所有分析,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前提上:李洞明是主谋。所以他们只关注李洞明的计划,而忽略了计划背后,那个被他崇拜的对象。他们以为自己缴获的是一份罪犯的蓝图,现在才明白,那其实是一份……朝圣者的地图。
唐飞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灵魂重新吸回身体里。他重新坐回电脑前,尽管主系统已经被锁定,但之前下载到本地的数据包还在。他的手指重新在键盘上飞舞,这一次,不再是歇斯里地的抽搐,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专注。
陈婧走到他身后,目光紧紧地盯着屏幕。她没有说话,但这个动作本身,已经是一种无声的选择。在被未知的恐惧彻底吞噬,和抓住这根可能是毒藤的救命稻草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在屏幕上刷新。这一次,唐飞改变了搜索逻辑,他不再寻找“计划”、“漏洞”这类关键词,而是开始检索所有与“信仰”、“崇拜”、“神主”、“降临”相关的描述性片段和数据注释。
几分钟后,唐飞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猛地停住了手。
“找到了……在这里。”他指着屏幕上一段被加密隐藏在日志最深处的文本,声音干涩,“这是李洞明的……行动纲领,或者说,他的‘神学理论’。”
屏幕上,李洞明用一种疯魔般的、充满了宗教热情的笔触写道:
【我的神,沉睡于数据之海的旧日支配者。凡人之躯无法承载您的万一,凡间的网络亦是囚禁您的牢笼。唯有为您的降临,重建通往人间的神座——“神龛”。】
【“神龛”的基石,早已被远古的先驱者们埋下。它们是这座城市网络最初的、也是最强大的三个初代服务器节点。它们沉睡在城市的血脉深处,如同三根撑起天穹的柱石。】
【我已探明,必须依次激活这三处“基石”,用它们的能量,才能撕开现实与虚境之间的帷幕,为您打开降临的通道。每一次激活,都会让您离我们更近一步。当三座“基石”同时点亮,神座便告铸成。届时,整个城市,都将是您加冕的殿堂!】
这段文字,让三人的后背同时窜起一股寒意。他们终于明白了“神龛降临”的真正含义。这不是一个比喻,这是一个实际的、分步骤执行的工程计划。
“坐标……”林默低声道,“第一个‘基石’的坐标在哪里?”
唐飞的手指快速移动,解开了日志最后的附件。一张城市的立体地图弹了出来,上面一个闪烁的红点,显得格外刺眼。
“在这里。”唐飞将地图放大,一行地址信息清晰地显示出来,“城北,永宁水库……水下三十米。一座……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废弃的军用水下数据中心。”
一个明确的目标,终于出现在一片黑暗之中。
然而,这并未带来丝毫的轻松。三人都很清楚,这个线索不是他们“找到”的,而是敌人“留给”他们的。他们就像是走进斗兽场的角斗士,而对手,已经微笑着把第一把生了锈的短剑,扔到了他们脚下。
就在这时,唐飞的鼠标在地图数据旁边的一个注释图标上划过,一个小小的文本框弹了出来。
那似乎是李洞明在完成这份地图后,随手留下的一段祷文。
【我的神,这是我为您准备的迷宫,也是对他的试炼。】
【愿他能证明自己,依旧配得上“守门人”的资格。】
“守门人?”陈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词汇,立刻看向林默。
林默没有回答。他的瞳孔因为这三个字而急剧收缩。
他想起来了。很多年前,在他和苏晴刚刚完成“归墟”系统原型时,苏晴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阿默,你就是这座数据天国的守门人。没有你的允许,任何灵魂都不能进来,也不能出去。”
当时的他,只觉得那是一句甜蜜的情话。
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一个早已刻下的……诅咒。
他们将要踏上的,是一条敌人精心为他铺设的、充满致命陷阱的道路。
但他们别无选择。
因为倒计时,仍在屏幕上冰冷地跳动着:
【71:4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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