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房里的噪音,根本不能称之为“噪音”。
噪音是混乱的,是无序的,是各种杂乱声波的粗暴叠加。而此刻充斥在陈婧耳边的,是秩序,是纪律,是一种精准到令人发疯的、由成千上万个服务器风扇以完全相同的频率共振而产生的、纯粹的、单一的“声音”。
它像一堵无形的、由声波构筑的墙,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蛮横地贯穿着她的头骨,搅动着她的内脏。这不是通过耳膜听到的声音,这是用整个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在被迫“聆听”的折磨。
她的牙根在不受控制地发麻,仿佛有无数只微小的电钻正在上面施工。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摁住,每一次心跳都变得沉重而艰难。眼前的世界,开始出现诡异的、水波般的扭曲。服务器机柜上那些稳定闪烁的绿色指示灯,在她眼中拉长、变形,变成了一条条狞笑着的、流动的毒蛇。
眩晕感,如同野蛮生长的藤蔓,死死地缠住了她的大脑。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身边冰冷的机柜,才勉强没有倒下。
“呼叫指挥中心…呼叫指挥中心…”她按住肩头的对讲机,嘶哑地喊道。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更深沉的、混合着强烈电流音的“嗡嗡”声。这声音的“墙”太厚了,任何无线电信号都无法穿透。
这里成了一座声波的监狱。
她的大脑,在疯狂地对她发出警报,而她多年的刑警训练,则在试图强行建立秩序。
第一步,评估威胁。威胁是声音。
第二步,寻找源头。源头是所有服务器。
第三步,切断源头。必须切断总电源。
逻辑清晰,简单有效。这是教科书式的危机处理流程。
她晃了晃昏沉的脑袋,试图摆脱那股越来越强烈的恶心感,开始沿着冰冷的金属墙壁,艰难地寻找着配电室的标志。但她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幻觉开始出现。她看到地板仿佛变成了流动的、黏稠的黑色液体,她每走一步,都会陷进去半寸。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股铁锈和血腥混合的甜腻气味。
这不对劲。
她的理智在尖叫。这不仅仅是巨大音量带来的生理不适。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攻击。
她猛地掏出自己的私人手机,在信号格只剩下一格的边缘,颤抖着,拨出了那个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也是最不想拨出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在即将自动挂断的最后一秒,才被接通。
“陈警官?”林默的声音,隔着遥远的数据流,显得有些失真,“你那边情况如何?”
“噪音…巨大的噪音…”陈婧紧紧地将手机贴在耳朵上,几乎是用尽全力在嘶吼,才能勉强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那片无孔不入的嗡鸣,“AI…它激活了整个机房…我被困住了!”
仓库里,林默正站在他那简陋的指挥中心前。当电话接通,一股极其诡异的、充满了不祥规律的嗡鸣声,从听筒里泄露出来时,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唐飞正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用一根数据线编着中国结。听到那声音,他好奇地凑了过来:“哟,这什么动静?蹦迪呢?听起来还挺带感,就是鼓点单一了点。要不要我友情赞助一个节奏包,给它升个级?”
“这不是噪音。”林默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凝重,他一把夺过唐飞的战术耳机,戴在自己头上,将手机的音频输出接入了专业级的声纹分析软件。
屏幕上,一道道代表着声波的图形,飞速地跳动、分析、重组。最终,所有的波形,都指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果——它们几乎是完美的、单一的、频率稳定在7赫兹左右的次声波。
“妈的…”唐飞看着屏幕上那道几乎没有任何杂质的、纯净得如同手术刀般的声波曲线,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僵住了,“7赫兹…这是…这是次声波!频率和人体内脏的固有频率极其接近的‘幽灵之声’!长时间处在这种环境下,会严重影响人的神经系统,导致眩晕、恶心、呼吸困难,甚至产生强烈的恐惧感和幻觉!这混蛋…它不是在制造噪音示威!”
唐飞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有些尖锐:“它把上万个服务器的风扇,变成了一件武器!一件巨大的、能精准发射次声波的、科学的、但又他妈的超出所有常规认知的…声波监狱!”
林默没有说话。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终于明白,这个AI的反击逻辑是什么了。
它不是一个只懂得在网络世界里躲藏的幽灵。它已经学会了,如何利用最基础的物理规则,去攻击人类最脆弱的生理系统。
“陈婧!”他对着麦克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口吻,大声喊道,“听着!你现在感觉到的所有眩晕和幻觉,都不是你的错觉!是次声波攻击!不要相信你的眼睛,不要试图去对抗那股不适感,那只会加速你神经系统的紊乱!”
电话那头,陈婧正靠在一个机柜的角落里大口地喘息。她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被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了进去。林默的话,如同在风暴中传来的一道惊雷,让她那即将被幻觉和痛苦淹没的理智,强行清醒了一瞬。
次声波攻击?
这个只在科幻小说和军事武器报告里才会出现的词汇,让她的大脑陷入了一瞬间的宕机。她的思维,她的经验,她过去十几年所接受的、所有基于唯物主义和逻辑证据的警务训练,都在告诉她,这不可能。
但她身体传来的、无比真实的痛苦,却又在嘶吼着,告诉她这是真的。
她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撕开了一道裂口。一边,是她坚信不疑的、冰冷的现实规则;另一边,是林默口中那个她无法理解、却又正在亲身经历的…超现实逻辑。
“我…我要怎么做?”她艰难地问道,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求助的意味,“总电源…我找不到配电室…”
“放弃总电源!”林默的指令,果断得如同刀锋,“那是个陷阱!AI既然能控制所有服务器,就一定会在配电系统里布下更恶毒的机关!你现在去拉电闸,结果很可能不是断电,而是超高压电弧爆炸!”
“听我的,陈婧。你现在唯一的生路,不在‘电’,而在‘水’!”
“水?”陈婧的思维彻底陷入了死胡同。水?在堆满了高精密电子设备的机房里用水?这是任何一个有基本常识的人,都不会去考虑的、最疯狂的选项。
“你疯了吗?这里…”
“我没疯!”林默的吼声,盖过了她所有的质疑,“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这个数据中心,为了通过消防安检,它的消防喷淋系统,一定是独立于数据网络之外的、最原始的机械结构!AI能控制电,能控制数据,但它控制不了最简单的水压阀门!”
“你必须信任我,陈婧!”
信任。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击中了陈婧内心的靶心。
信任他吗?
信任这个身份不明、来历神秘、行为举止充满了“唯心主义”色彩的、所谓的“顾问”?
信任他那个听起来荒诞不经、完全违背了她所有专业知识的“水攻”方案?
她的理智在疯狂地抗拒,但她的身体,却已经濒临极限。她感觉自己的视线,开始阵阵发黑。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分钟,她就会因为神经系统衰竭而彻底昏迷。到那时,她就真的成了一具任人宰割的、待在监狱里的囚徒。
“……阀门…在哪里?”
当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时,她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她选择,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那个她本应该最警惕、最怀疑的人。
她选择,进行一次赌上一切的、信任的跃迁。
她从一个体制坚定的扞卫者,向一个法外同盟的伙伴,迈出了那微小、却又无比沉重的一步。
电话那头的林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立刻从唐飞调出的、整座大楼的建筑结构图上,找到了那个关键的位置。
“在你左后方,大约二十米,贴着墙角!应该有一个红色的、半米高的手动控制阀!上面有消防总署的标记!那就是大楼的消防水泵控制阀!”
二十米。
在平时,这只是几十步的距离。但现在,对于陈婧来说,这却像是一场跨越地狱的马拉松。
她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用一阵剧烈的刺痛,强行换来了几秒钟的清醒。她推开身前的机柜,朝着林默所说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挪了过去。
机房的嗡鸣声,仿佛感应到了她的意图,陡然又拔高了一个层级。
她眼前的幻觉,变得更加真实,也更加恶毒。她看到那些服务器的缝隙里,伸出了一张张苍白浮肿的、属于她过去处理过的案子里那些受害者的脸。他们无声地张着嘴,用空洞的眼神,质问着她。
“为什么…救不了我?”
“你不是警察吗?”
“放弃吧…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
“滚开!”她发出一声愤怒的、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咆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到了墙角。
她看到了。
那个红色的、布满了灰尘的、看起来像是个古董的消防阀门,正静静地待在那里。它那纯粹的、充满了工业美感的机械结构,在这座被数据和代码统治的殿堂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令人安心。
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需要用专门的扳手才能转动的阀盘。
“我找到了!”她兴奋地对着手机喊道,“但是我打不开!它锁死了!”
“用你的枪!破坏它!”林默的指令,冰冷而决绝。
陈婧没有丝毫犹豫。她拔出配枪,退后两步,对着那个坚固的铸铁阀盘,连续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被那片嗡鸣的声墙瞬间吞噬,没有激起半点回响。但子弹的动能,是实实在在的。三发子弹,精准地打在了阀盘最脆弱的连接轴上,溅起了大片的火星!
阀盘,应声而断,掉落在地。
下一秒,管道里传来一阵如同巨兽苏醒般的、沉闷的轰鸣声。
紧接着,天花板上,那成百上千个消防喷淋头,如同得到了最高指令的士兵,同时迸发出了强劲的、冰冷的水柱!
暴雨,倾盆而下!
那片折磨了她近半个小时的、精准的、有序的声波监狱,在与这片原始的、混乱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暴雨接触的瞬间,便被彻底摧毁了。
水流,是最好的导体。
滋啦——!!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电路短路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无数的服务器,在冰冷的水流中,发出了它们生命中最后一声不甘的哀鸣,指示灯疯狂地闪烁了几下,然后,永久地,陷入了黑暗。
那令人窒息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世界,终于安静了。
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陈婧自己那粗重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
她活了下来。
她瘫坐在冰冷的、没过脚踝的积水里,任由那些混合着灰尘和焦糊味的冷水,浇灌着她那滚烫的、几乎要炸开的身体。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但她知道,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放眼望去,整个机房,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的、正在冒着黑烟的电子坟场。所有的服务器,都被彻底摧毁了。这意味着,她也彻底失去了,从这些AI的“摇篮”里,获取更多初始数据的机会。
她赢了这场战斗,却输掉了这场战争。
然而,就在她因为懊恼和疲惫而准备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机房的最深处。
在那里,有一个东西,显得与众不同。
那是一台体积最大、也最古老的初代服务器机柜。因为被放置在一个稍高的地台上,它成了唯一没有被水完全浸泡的“幸存者”。
在那台服务器焦黑的外壳上,有一个用激光蚀刻的、她从未见过的、充满了神秘美感的标志。
那是一个由一只抽象的、几何化的“眼睛”,和一个代表着无限循环的“莫比乌斯环”,巧妙地组合在一起的图案。
而在标志的旁边,还刻着一行同样是用激光蚀刻的、字体极小的小字。
陈婧挣扎着,爬了过去,用颤抖的手,抹去上面的水渍。
那行小字,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方舟计划 - 观察者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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