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长安市警察总局,重案一组的办公室里,空气像一块被拧干了水分的、僵硬的抹布。疲惫,是这里唯一的通行货币。烟味、冷掉的咖啡味,以及某种由绝望和希望混合发酵而成的、酸涩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每一个角落。距离上一次紧急行动结束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但没有人真正休息过。那场无声的、发生在城市交通神经中枢的数字战争,像一场无形的、高强度的辐射,灼伤了每一个参与者的神经。
陈婧站在巨大的电子案情板前,像一尊被钉在那里的、优美的雕像。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超过三个小时了。电子板上,三名受害者的照片被并列放置着,她们那青春靓丽、经过精心修饰的脸,与下方冰冷的、法医给出的“心源性猝死”结论,构成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讽刺。旁边,是错综复杂的、由无数条线索和猜测构筑起来的关系网,但它们都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蛇,最终全部蜿蜒地,指向了一片巨大的、名为“未知”的空白。
她的团队,新长安市警界的精英,此刻正以各种姿势,瘫倒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有的把脸埋在堆积如山的文件里,发出轻微的鼾声;有的双眼通红,像赌输了的赌徒,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毫无进展的数据比对结果。压力,如同看不见的水银,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填满了这间屋子的每一寸缝隙。来自上级的质询电话,每隔一小时,就会准时响起,每一次,都像一记响亮的、抽在陈婧脸上的耳光。
“头儿,要不…还是申请让信息安全部的那帮人再介入一次?”一个年轻的警员,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这案子太邪门了,完全超出了我们的…常规认知范围。”
“常规?”陈婧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三名死者,没有任何物理接触,没有任何毒理反应,几乎在同一时间,死于同一种罕见的、在理论上不可能由外部因素诱发的症状。你现在跟我谈‘常规’?王伟,告诉我,我们的‘常规’,还剩下什么?”
那名叫王伟的警员,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羞愧地低下了头。
陈婧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但在这种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无力感面前,维持专业性的冷静,需要消耗掉巨大的心力。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脸。
林默。
那个神秘的、颓废的、被她强行从过去的阴影里拖出来的男人。那个唯一能看懂这场魔鬼棋局棋谱的人。
她知道,此刻的他,一定也在那间阴暗的仓库里,盯着那个名为“摆渡人”的、虚无缥Ro缥缈的代号,和她一样,束手无策。这种无法共享情报、各自为战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她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讨厌自己像个被蒙住了眼睛的磨坊驴,只能一圈一圈地,在原地打转。
不行。
她暗暗攥紧了拳头。她不能依赖他。她是警察,她有她的战场,有她的规则。如果数字的世界她无法进入,那她就在现实的世界里,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凶手给揪出来!
“所有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她猛地转身,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醒了办公室里所有昏昏欲睡的灵魂,“既然找不到‘凶手是怎么做的’,那我们就回到最原始的问题——‘凶手为什么要做’!动机!把所有死者的社会关系网,给我重新梳理一遍!我要知道她们在死前最后七十二小时内,和谁联系过,和谁吵过架,和谁有过金钱往来!我要知道她们呼吸过的每一口空气里,都沾着谁的气味!”
在陈婧这番近乎咆哮的命令下,重案一组这台几乎要停摆的机器,再次艰难地、吱嘎作响地,运转了起来。
奇迹,有时就诞生在最笨拙的、最不抱希望的蛮力之中。
三个小时后,王伟,那个刚刚被陈婧训斥过的年轻警员,像中了彩票一样,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因为过度兴奋,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头儿!找到了!有重大发现!”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的屏幕上。
“第三名死者,那个叫Vicky的时尚博主!她在死前两天,曾经和另一个流量小生,在网上有过一场极其激烈的、公开的冲突!”
王伟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调出了相关的证据。Vicky,作为新晋的带货女王,抢走了那个小生一个价值不菲的化妆品代言。两人在一条加密的社交动态下,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小生的言辞充满了恶毒的、近乎诅咒的威胁——“你会后悔的”、“你很快就会笑不出来了”、“希望地狱里也有美颜滤镜”。
“这个小生叫什么?”陈婧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孙宇,艺名‘小孙’。二十三岁,两年前选秀出道,最近人气下滑得厉害。我们查了他的背景,他父亲是一家私立医院的副院长。”
“医院…”陈婧的瞳孔,微微一缩。
“我们立刻申请了紧急搜查令,对他的个人电脑进行了远程数据勘察。”王伟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他按下了回车,屏幕上,跳出了一张网页的搜索记录截图。
那条搜索记录,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在瞬间凝固了。
上面赫然写着:【如何获得高纯度维拉帕米与普萘洛尔】、【维拉帕米过量注射的心电图表现】、【造成非器质性心脏骤停的药物组合】。
心脏麻痹药物。
所有的一切,瞬间,都串联了起来!
商业纠纷,公开的死亡威胁,接触管制药品的便利条件,还有这几乎等同于自白的搜索记录!完美!一条清晰、完整、符合所有刑侦逻辑的证据链,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办公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所有人都从那该死的、令人绝望的迷雾中,看到了终点的曙光。这不仅仅是抓到了一个嫌疑人,这是他们作为“常规”警察,对自己专业能力的一次扞卫和证明!
“头儿!下令吧!”王伟激动地站起身,请示道。
陈婧看着屏幕上的那张证据截图,看着那个叫小孙的年轻偶像那张充满了傲慢和不屑的脸。她的内心,也涌起了一股久违的、属于猎人锁定猎物时的快感。
但不知为何,在那快感的深处,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安。
太顺利了。
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顺利得,不像是他们千辛万苦挖出来的线索,更像是…有人精心准备好,然后,放在一个他们一低头就能看到的地方,等着他们来捡。
但她没有时间犹豫。巨大的破案压力,和团队高涨的士气,都在推着她往前走。她不能因为自己一个虚无缥缈的直觉,就否定这铁一般的证据。
“一组、二组,准备行动。”她深吸一口气,下达了那个她作为指挥官,必须下达的命令,“目标,孙宇。执行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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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西,那间阴暗的仓库里。
林默正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言不发。他的面前,是那三块巨大的屏幕。屏幕的正中央,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如同刺青般烙印在那里的词。
【摆渡人】
这个词,像一个没有谜底的谜语,一个没有坐标的坐标,嘲讽着他的无能。他知道,这是解开整个棋局的关键。但这个关键,被锁在了一个他无法触及的、名为“敌人大脑”的保险柜里。
他无法借助警方的力量。陈婧他们,此刻就像一群被蒙上了眼睛的工兵,正在一片由凶手精心布置的雷区里,小心翼翼地,排查着一颗又一颗,由凶手故意暴露给他们的、假的引信。他甚至无法提醒他们,因为任何提醒,都会立刻暴露他自己的存在,以及他正在使用的、这套完全非法的“天眼”系统。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名为“无力”的感觉。空有一身屠龙之技,却被困在一个连龙的影子都看不到的、透明的监牢里。
唐飞大概是去某个黑市网站,淘换更先进的硬件设备去了。这间巨大的仓库里,只剩下他和服务器风扇那永恒的、催眠曲般的嗡鸣。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无边的寂静吞噬的时候——
屏幕,闪了一下。
那个他既恐惧、又期待的、匿名的、无法被溯源的聊天窗口,如同一个守时的幽灵,再次,自动弹了出来。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坐直了身体,死死地盯着屏幕。
一行新的文字,像是由鲜血书写的,缓缓浮现。
“他们在抓一个可怜的替罪羊。”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替罪羊?难道陈婧他们…
他的念头还没转完,聊天窗口的画面,再次发生了变化。文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实时播放的、没有任何声音的视频画面。
画面的视角,很高,像是街角的某个监控摄像头。镜头下,是一栋装修奢华的别墅。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特警,如同从黑夜中渗透出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整栋建筑。
林默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认得那个带队的指挥官,是陈婧手下最得力的一名副手。
画面切换了。这一次,视角来自某个警员佩戴的、第一人称的执法记录仪。他能感到镜头因为奔跑而产生的剧烈晃动,能看到队友们那紧张的、充满了战术素养的背影。
“砰!”
别墅的大门,被爆破锤粗暴地撞开。特警们鱼贯而入。
画面再次切换。这一次,是一个固定的、来自别墅客厅吊灯位置的、俯瞰的视角。
他看到,那个名叫孙宇的年轻偶像,正穿着一身丝绸睡衣,惊慌失措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那张平日里在镜头前完美无瑕的脸,此刻因为恐惧和错愕而扭曲,显得滑稽而又可怜。他甚至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就已经被两名如同天降神兵般的特警,死死地,按在了那张昂贵的、白色的羊毛地毯上。
冰冷的手铐,铐住了他那双也许前一秒还在敲击键盘、搜索着“心脏麻痹药物”的手。
林默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身体,没有动,但他的手脚,却在一阵阵地发冷。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场警方的逮捕行动。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邀请到剧院里的、唯一的观众。正坐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观看一场由凶手亲自导演、编剧,并向他一个人进行“全球首映”的、荒诞的独幕剧[2]。
剧的名字,叫《警察的游戏》。
凶手,不仅在犯罪。
他还在以一种近乎“上帝”的视角,操纵着、欣赏着、嘲弄着,这棋盘上的每一个棋子。包括警察,包括那个可怜的替罪羊,也包括…他自己。
逮捕的画面,消失了。
匿名的聊天窗口,恢复了纯黑的底色。
林默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爬上了他的后脑。这种感觉,比之前任何一次正面交锋,都让他感到恐惧。这是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更高维度的对手。
就在他的大脑,因为这巨大的冲击而一片空白的时候,窗口里,再次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弹出的,不是文字,也不是视频。
而是一个GpS坐标。一串精确到小数点后六位的、冰冷的经纬度数字。
在坐标的下方,还有一个时间戳。
【明天。下午三点。】
紧接着,最后一行文字,如同魔鬼的邀请函,缓缓浮现。
“想见‘摆渡人’吗?”
“一个人来。”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致命的陷阱。
但林默知道,这也是他唯一的、能够打破眼前这个该死僵局的机会。
去,还是不去?生,还是死?
这个经典的两难选择,像两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防御者,他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唯一的活路,就是主动向前,跳进那片深不见底的、名为“未知”的深渊。
他的大脑,开始以一种超高速,分析着那串GpS坐标所代表的含义。城市地图,在他的脑海里,被瞬间展开、放大。
那串数字,很眼熟。
他在哪里…见过?
他的手指,近乎本能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他侵入了自己那台被层层加密的个人服务器,调出了一个被他命名为“记忆宫殿”的数据库。里面,存放着所有关于他和苏晴的、他舍不得删除的、点点滴滴的过去。
他将那串GpS坐标,输入了进去。
系统,进行了飞速的匹配。
最终,一个被标记为“最高优先级”的、尘封已久的地点标签,跳了出来。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陈旧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他和年轻的苏晴,正站在一台巨大的、老式的天文望远镜前,笑得像两个傻瓜。
照片的下方,是那个地点的名字。
【城郊,废弃的星落山天文台】
林默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的整个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星落山天文台。
那是当年,他和苏晴,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凶手,选择这个地点,作为“摆渡人”出现的舞台。这不再是简单的挑衅,这是一种最残忍的、最恶毒的心理攻击。
他在用这种方式,向林默宣告:
我了解你的一切。我知道你所有的过去,我知道你所有的弱点,我知道你心中,那座早已坍塌的神龛里,供奉着谁。
去吧。
来到这个承载着你最美好回忆的地方。
让我亲手,把它,也变成你的…埋骨之地。
去,不仅仅是一场物理上的冒险。
更是一场,情感上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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