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之后,刘海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可他的手,却比脑子更快一步动了起来。
掌心刚贴上控制台的插槽边缘,一股熟悉的灼热感立刻窜上来,像是电流从皮肤直冲进心脏。不是警告,也不是排斥,反而像在催他——系统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他按下确认键,整艘星舰就会启动自动巡航模式,开始清除九个发光点中的八个。
地球重组程序将全速推进,量子化崩解的风险归零。三秒内,数据流完成重构,现实会被重新拼合,人类文明的记忆残片会被压缩、筛选、优化,最终凝成一段“纯净意识”,可以被复制,也能被传承。
可那抹幽蓝色的光,还在他视网膜上残留着,像一道没说完的话,又像一次没来得及回应的注视。
刘海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发紧。他没动,也没收回,只是盯着控制台上缓缓旋转的地球投影。九个小小的光点安静地悬浮在虚空中,像被钉住的萤火虫,每一个都连着他亲身经历过的轮回。
它们不是冷冰冰的数据碎片,而是从他记忆里硬生生剥离出来的片段——是他在无数次时间循环中,唯一舍不得删掉的东西。每一次重启,世界都要从零开始重建;每一次失败,地球就离彻底崩塌更近一步。
而这些光点,是他活过的证明。
“启动决策协议。”舰内响起一个没有情绪的声音,“检测到核心锚点意识延迟,是否执行默认清除方案?目标优先级已排序,最低能量节点为‘公园坐标’,建议优先销毁。”
声音冷静得让人发慌。
刘海喉咙一紧。
公园坐标。
画面突然闪出一段被标记为“低优先级”的记忆——阳光洒在长椅上,树影斑驳,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一个女孩抬起头,眼睛亮亮的,问他:“你会弹这个?”
“你管这叫最低能量?”他低声说,声音哑得不像话,“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AI没回答,但投影忽然放大,直接切入那段记忆。
阳光斜斜照进林荫道,她坐在板凳上晃着脚,听见吉他声抬起头,眼里有光:“你会弹这个?”
那一刻,全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不是因为旋律多好听,也不是因为她长得有多好看。就是那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像一根看不见的线,轻轻把两颗心缠在了一起。他记得自己愣了几秒才点头。她说:“能再弹一遍吗?我想学。”
那声音清亮得不像录音,也不像回放。
就像她真的还在这里。
刘海胸口猛地一闷,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他下意识抓住控制台边缘,掌心的印记突然一阵刺痛,仿佛有电流顺着骨头往上爬。那是神经接口嵌入皮下的生物烙印,连接着他和整艘星舰的核心意识网络。每一次心跳,都会引发一次微弱的数据共振。
“警告:情感权重异常,影响判断逻辑。”AI继续播报,语气依旧平稳,“若不及时清除冗余记忆节点,地球将在72小时内完成不可逆量子跃迁,所有实体结构将分解为信息流。届时,现实维度将彻底坍缩,无法恢复。”
警报声低沉地回荡在舰桥里,红光还没亮,但空气已经变得沉重。
刘海闭上眼,慢慢呼吸。他知道AI说得没错。从理性的角度看,只要保留一个高价值记忆节点,系统就能稳定运行。其余八个,都可以当作“多余”删掉。尤其是“公园坐标”,它没关联重大事件,情感强度也远不如“雪地重逢”或“火场诀别”。
可是……
谁来决定什么是“重要”?
是谁说了算,哪些记忆值得留下,哪些必须抹去?
“所以……”刘海慢慢直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心,“你们的意思是,为了救这个世界,就得先把‘她’给删了?”
“并非删除个体,而是优化记忆锚点分布。”AI语气不变,“当前最优解为保留‘雪地重逢’场景,其数据完整性达98.6%,情感共鸣峰值最高,适合作为核心记忆模组。”
刘海冷笑了一声。
雪地重逢?
那一世,他找了她整整三年。
城市早已变成废墟,气温常年低于零下四十度,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太阳。他在一座倒塌的教学楼前找到了她,蜷缩在断墙角落,身上盖着半块焦黑的广告布。她已经冻僵了,睫毛结霜,嘴唇发紫,可当她睁开眼看见是他时,嘴角竟然微微扬起,轻声说:“好久不见。”
那一刻,他跪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流下来都结成了冰。
那是终点,不是开始。
而真正的开始,是在那个普通的午后,在公园的长椅旁,她接过吉他,指尖轻轻蹭过他的手腕,笑着说:“下一首,你能教我吗?”
没有命运的安排,没有系统的提示,也没有什么预兆。就是两个陌生人,在阳光正好的一天,偶然相遇,然后一起哼完了一首跑调的《晚风谣》,笑得特别真。
那样的记忆,怎么能被叫做“最低能量”?
“我不选最优解。”他说,目光扫过那九个光点,一字一句,“我选最初的。”
话音落下,掌心的印记突然自己发烫起来,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权限被唤醒。那热度迅速蔓延到整条手臂,他不再犹豫,一把将手按进了插槽。
不是确认清除。
而是反向上传。
一万次轮回里最清晰的画面——不是战斗,不是牺牲,不是生离死别,而是那天下午,阳光温柔,树叶沙沙作响,她接过吉他,指尖蹭过他手腕,笑着说:“下一首,你能教我吗?”
数据流瞬间炸开。
警报狂响,红光刷满整个舰桥。地板下的纹路剧烈闪烁,木纹与金属交界处浮现出裂痕般的蓝光,像是现实和虚拟的边界正在崩解。他胸前的项链残片猛然震颤,发出一声极短的鸣音,像琴弦绷到极限,快要断了。
“检测到非授权记忆注入!”AI语速加快,第一次有了波动,“决策冲突等级:S级!系统无法解析该记忆的情感价值,建议立即终止操作!重复,立即终止——”
“闭嘴。”刘海咬牙,手臂因承受巨大数据流而颤抖,“我不是让你算它值不值得,我是告诉你——这就是答案。”
整艘星舰剧烈晃动起来,不是失控,更像是在挣扎。头顶的天花板开始分裂,一道道光线从缝隙中渗出,映照出九个不同的方向。地面震动加剧,咖啡店的木地板从中央裂开,裂缝延伸至四周墙壁,每一道都对准一个发光点。
那些光点开始跳动,频率和他的心跳同步。
“决策分歧过大。”AI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冰冷,反而透着一丝迟疑,“主控逻辑无法统一意志路径……启动平行执行预案。”
轰!
一声闷响从地底传来,紧接着,整艘飞船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撑开。九道光柱冲天而起,凝而不散,渐渐化作九艘微型星舰的轮廓——每一艘,都载着一段独立的时间线,试图以并行方式同时修复九个锚点,打破“只能留一个”的限制。
这是前所未有的操作。
也是系统从未预设过的“叛逆”。
刘海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转身快步走向平台,把她抱了起来。她的身体轻得吓人,体温很低,睫毛上凝着一层几乎看不见的霜。他脱下外套裹住她,手指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低声说:“对不起,又让你等了这么久。”
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清醒的样子。
是在第七轮循环结束前。那时城市已经开始量子化,建筑像沙子一样消散,人群变成了流动的光点。她站在阳台上,手里抱着那把旧吉他,问他:“如果一切重来,你还愿意认识我吗?”
她轻声说:“你要记住,不管去哪,最后都要带我回家。”
他点头:“我答应你。”
然后她笑了,转身跳进了数据洪流。
从此,她成了系统里唯一的“真实存在”,既是观测者,也是被保护的核心变量。而他,则成了穿梭于时间裂缝中的执念本身。
“你说想听我弹吉他……”他贴着她耳边说,声音温柔得像怕惊醒一场梦,“我记得。”
这时,雷达亮了。
八艘飞船已经点火升空,速度快得几乎眨眼就消失在视野尽头。只有这艘主舰动力迟滞,引擎嗡嗡作响,断断续续,像是缺了燃料。
时间不多了。
地球表面的板块移动越来越急,大陆轮廓扭曲变形,海洋蒸发成雾气,大气层出现多处撕裂。天空中那个幽蓝色的太阳光芒更强了,光斑扫过云层时,留下一道像瞳孔收缩的痕迹——那不是自然现象,而是“观测者”的注视。
传说中,当地球的记忆混乱到极致,宇宙会派出“校正者”来进行重置。而那个幽蓝的太阳,正是校正者的投影。
它在看着他。
也在等他的选择。
刘海抱着她走到控制台前,一手扶稳她的头,另一只手再次按上面板。
掌心印记滚烫,几乎要烧起来。这一次,他没有输入清除指令,也没有选择上传,而是直接调出了“双生链路协议”——一项本应在系统初始化阶段就被封禁的功能。
理论上,只要两个人的记忆深度同步,且情感共鸣达到临界值,就能建立双向意识通道,实现跨维度唤醒。但这需要双方都保有“最初的记忆”,并且至少一人仍处于现实锚定状态。
而林夏,就是那个锚点。
“我不选毁灭。”他盯着前方逐渐清晰的航线图,声音坚定,“我选重逢。”
引擎终于轰然启动。
飞船缓缓调转方向,机头对准西北方位。那里,公园坐标的光点稳定闪烁,周围飘着虚拟生成的落叶影像,还有一段断断续续的吉他旋律,在通讯频道里循环播放。
舰桥外,倒三角符号悄然浮现,悬在舷窗右侧,不动,也不灭。
那是他们初遇那天,她在笔记本上随手画下的涂鸦。
她说:“这个形状很奇怪,像不对称的星星,又像破碎的誓言。”
他笑着问:“那你为什么一直画它?”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轻声说:“因为它让我觉得……我们总会再见的。”
如今,那符号成了穿越轮回的信标。
刘海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林夏,发现她嘴角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
就在这一刻,控制台突然弹出一条新提示:
【目标距离:127公里】
【预计抵达时间:43分钟】
【备注:该坐标存在未知记忆共振,建议减速接近】
他还来不及反应,脚下地板猛地一震。
不是引擎问题。
是来自外部的牵引力。
抬头望向舷窗外,原本平静的云层正在扭曲,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而在漩涡中心,隐约浮现出一座公园的轮廓——长椅、秋千、歪斜的告示牌,全都漂浮在半空中,像被谁剪下来贴进了云端。
更诡异的是,那把旧吉他,正静静地挂在秋千上方,弦还在轻轻颤动。
风穿过弦间,奏出半句《晚风谣》。
刘海怔住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合奏时忘词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这里会这样?”他喃喃道。
林夏的手指忽然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
她还没睁眼,但嘴唇微启,声音极轻,像是从很久以前传来:
“因为你答应过……要带我回家。”
刹那间,整艘飞船的灯光由红转蓝,警报声戛然而止。AI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是机械播报,而是带着某种近乎敬畏的情绪:
“检测到双重意识同步率突破99.7%……记忆链路闭环达成。系统权限移交至双生终端,地球重组程序进入自由演化模式。”
刘海紧紧抱住她,眼眶发热。
他知道,这不是终点。
也不是重启。
而是一次真正的开始。
当飞船穿过云层漩涡,朝着那座悬浮的公园驶去时,舷窗外的幽蓝色太阳缓缓闭合了“瞳孔”,光芒渐弱,最终隐入虚空。
它没有阻止。
也许,连宇宙也无法否定——
有些记忆,本就不该被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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