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王瑞芝和杨绍云因为家里睡不下，就带着孩儿们去了梁绮芬住着的，崔满仓的旧窑儿。其他人，则分散开在炕上睡了。
王长顺睡不着，一个人拿着王老汉曾经抽过的旱烟袋，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那烟袋到底点没点着，他也不在意，只是觉得手里有个东西得劲些。
今晚的月光特别的皎洁，亮堂堂的，洒在院子里面。
这时，崔满仓也从屋里出来了，他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长顺哥边上。一言不发。
许久，王长顺问道：“回你的老窑儿看了看没有？”
“还回的作甚？瑞芝婆婆住的哇。反正我也不缺一个窑儿。”崔满仓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话不是那样说的。那窑儿是你爹你妈留给你的，就是你的根。借给他家住的可以，可是你不能就真的撒了手。”
“那就等以后了再说哇。现在想下那来多做甚？”
“说哇，你是因为甚不上班了的？”王长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格外的不经意，就好像他本就清楚似的。
“你咋地知道我不上班了？”崔满仓依旧闷着嗓子问道。
“咱两个都是快六十的人了，从两岁起就在一处耍上了。你的那些心思我还能看不出来？你今儿哭那一场，肯定不全是哭你嫂嫂的。是不是在单位受了委屈了。”
“我都是局长了，谁还能给我委屈受了。”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那年你爹你妈去你姥姥家吃席，没有带上你时候，一样样的。今儿反正我也是睡不着。咱两个就聊聊哇。也有几年没有这闲工夫坐到一处聊天了。”
“也不算受了委屈了。就是我矿上死了个工人，我心里也不好受。”崔满仓终于还是开了口。
“咋死的？因为你管理的不好死了的？”
“不是……那个工人下井头天，和他婆姨打了一架，晚上没有睡觉。第二天下了井，眯儿巴登的，踩空了，从井口跌下去，摔死的。”
“那这算是他自己的责任哇？咋地还成了你的责任了？”
“哥，再咋说，也是我单位的人，我当了人家局长，肯定得负责任么。”
“就因为这人家组织上就不叫你上班了？”
“那倒不至于，现在就是停职审查的。实际上我应该是随叫随到的。可是这好不容易有些空闲，给瑞林单位打了个电话，才知道我嫂嫂没了的。”
“那你想好以后咋地安排这个工人家里了？”
崔满仓这下子更闷了。他两只手捂着脸，半晌没动弹。王长顺也不催他，只是抓着旱烟杆子，轻轻地在自己鞋底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有点响动。
直到崔满仓自己长出一口气以后，使劲用手搓了搓脸，抬起头来，看着天边的月亮说道：
“这个工人算是个好人，挺勤快的。就是他那婆姨，实在是叫人没眼看。”
“他那婆姨是他家的童养媳。十五岁上，两个人成了家。后头家里托关系在我们单位找了个下矿的正式工作。这才从双岳岭去了清河。”
“他那婆姨天天在家甚的活计也不做。自打养下三个孩儿，更是觉见自己是功臣。在家的时候，是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就等的她老汉下了班回的伺候她了。”
“他们楼上的邻居们，天天就看见这个婆姨翘上脚在楼门口嗑瓜子，她那男人天天从井下上来还得刷锅洗衣服。”
“他家那三个孩儿在我单位宿舍楼，是出了名的邋遢。”
“现在能赚钱，又能干活伺候她的男人也没了。可是去我办公室堵得闹了个闹。还是叫我们办公室和后勤处的人，连拖带哄的，才叫我脱了身的。”
“长顺哥，我这辈子，你知道，日本鬼子也打过，韩老嵩的匪兵也打过。可是真的，就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来不要脸皮的女人了。她骂我的那些话，我连说也说不出口的。”
“可是，她男人死，还不是因为和她干仗，没有睡好么。咋地能把我骂成个那？”
听到崔满仓的抱怨，王长顺只是斜睨了他一眼，说道：“你这些年经见的人和事那来多了，还能叫个泼妇气着了？”
“那以前在劳动局时候，人家别人谁来了不是哈的咱了？我都多少年，没有叫人劈头盖脸地，指住鼻子骂了几个小时了。”
“那她现在就一个寡妇了，还要养三个孩儿。连个工作也没有。户口肯定早就迁到你们单位的了。你叫她能咋地？不往死闹一场，到最后查出来，是她男人自己的问题，单位上还能再多管？”
“哪还能不管了？就算她不骂我，组织上也肯定得管了啊。就是管不了太多。”
“那现在了？”
“现在，临走时候，听见人家党委那头研究下，要想办法给她解决个工作了。”
“你看。不闹，最多单位给上些钱。闹了，人家还能闹下个工作。一次拿钱还是旱涝保收，谁也不傻，知道咋选。”
“唉……这世上像我嫂嫂一样好的女人真是太难得了。”
“你嫂嫂以前也没少骂咱两个。”
“那能一样了？我嫂嫂骂我，那是盼得我好了。那个女人骂我，那架势就是想叫我去给他男人陪葬的了。”
“能解决了就行了。最后肯定不会冤枉了你。大不了以后你回的再定制度，不叫工人们疲劳上班的。”
“嗯……我知道。”说出了心里的憋屈，崔满仓此时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只是看着王长顺变得佝偻的身姿，有些担心起来。他犹豫着开口道：“哥，我不想干了，反正也快六十的人了，我想提前打了申请，提前退了。回来咱村，陪上你种种地。”
“快少胡说哇。你该做甚好好的做。绍云和瑞芝两口子有没有希望，还得靠你在位位上，能听见政策了。”
“孩儿们的事情由孩儿们自己去哇。瑞芝现在都有三个孩儿了。他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自己折腾去哇。咱两个是真的没几年能聚的了。”
“满娃。人家都说了，人往高处走。你已经在高处了，就不要老是往下看了。你得往前看。”
“那长顺哥你了？你也得往前看哇？看到孙子外孙子们都成了家的哇？”
王长顺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知道，崔满仓这是在劝他，千万别闷闷不乐的就跟着婆姨一起去了。回头看看了自己的窑洞，那里睡着他的孩子们和孙子们，想到当年，王老汉还在的时候，三个孩子对爷爷的感情，他终于，点了点头，轻轻说道；“嗯。咱们都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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