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弥漫的沉重与压抑，并未随着人群的散去而完全消失，它如同一种无形的尘埃，沾染在每一个离去弟子的衣袍上，渗入他们或惶惑或失落的眉宇间。通道中，脚步声显得有些杂乱而匆忙，似乎每个人都急于逃回那方寸之间的舱室，去独自舔舐被现实狠狠挫伤的锐气，或是重新拼凑那几乎被碾碎的信心。
在这片低气压中，苏沐月的离去却显得有些不同。
她并非没有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副宗主口中那一个个名字，尤其是“姬家传人”与“玄师巅峰”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所带来的冲击，如同冰海下的暗涌，足以瞬间倾覆任何玄师境修士苦心营造的心理防线。她的指尖，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亦曾有过一瞬难以自抑的微颤。
但她离去的步伐，依旧稳定。清冷的侧脸线条绷紧，却并非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内敛与专注。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先前一闪而过的骇然与无力已被强行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坚硬的决意。
她没有与任何同行者交流，没有流露出需要抱团取暖的脆弱，甚至没有多看那些神色仓皇的同门一眼。她的世界，在离开议事厅的那一刻，仿佛便自动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与喧嚣，只余下一条笔直通向她自己舱室的路径，以及路径尽头，那个必须由她独自面对的未来。
“吱呀——”
舱门在身后合拢，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声响，将一切杂音关在外面。这是一间比林阳那间稍大些的舱室，陈设同样简洁，但多了一个小小的蒲团和一方矮几。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自身的清冷馨香。
苏沐月走到舱室中央，并未立刻坐下，而是静静地站立了片刻。窗外，云海依旧在缓慢地翻滚流逝，永恒不变，漠不关心。
她缓缓闭上眼。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那三个名字，以及与之关联的、令人绝望的境界差距。
风翊宸，玄师七重，甚至更高。
炎烈，玄师六重巅峰。
姬家传人，玄师巅峰，触摸大玄师门槛……
每一个，都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万丈冰峰，横亘于前，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她苏沐月，青云宗内门公认的天才，年仅十七便已突破至玄师二重，这份天资足以令青阳城乃至周边地域为之侧目。可在此刻，在这艘承载着青云宗希望的云舟之上，面对那来自更广阔天地、拥有恐怖底蕴的真正天骄，她这玄师二重的修为，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一股极其细微的涩意，难以遏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泛起，带着不甘，带着一丝难以对人言的屈辱。
她想起离开宗门时，师尊那殷切而隐含担忧的目光；想起宗门上下对她们的期望；想起自己立下的誓言——要在这五国大会上，为青云宗正名，为自己搏一个更好的未来。
前十！
这个目标，在得知这些消息前，她虽有压力，却并非没有信心。可如今……前十？在那等怪物面前，莫说前十，能否顺利从第三阶段的秘境中活着出来，恐怕都要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
放弃吗？
这个念头仅仅升起一瞬，便被一股更加强大的意志碾得粉碎。
绝不！
眼眸倏地睁开，其中所有脆弱的情绪已被彻底剥离，只剩下冰封般的坚定与锐利。压力未能将她压垮，反而如同巨锤，将她心中的杂念与侥幸尽数锻打出去，留下了最纯粹、最坚韧的核心。
目标，不变！仍是前十！
但路径，必须调整，心态，必须重塑！
她不再去思考那令人绝望的差距，那除了徒增心魔，毫无益处。她开始极度冷静地剖析自身。
境界，短时间内无法暴涨。玄技，《分波斩浪剑诀》已修至当前所能掌控的极限。身法、反应、战斗意识……这些需要在血火中磨砺，非闭关可成。
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提升？在有限的时间内，如何将现有的实力，发挥到百分之两百，甚至压榨出百分之三百的威力？
答案清晰浮现：控制！极致的控制！对每一分玄力的精准运用，对每一次出手时机的完美把握，对战场环境最敏锐的洞察与利用！还有，意志！在绝对劣势下，依然能保持绝对冷静、寻隙反击的强悍意志！
这并非什么创新的道路，而是将剑修之路走到极致的某种体现——唯精唯纯，唯快唯准！
想通此节，苏沐月不再有丝毫犹豫。她走到舱室中间那方朴素的蒲团前，并未立刻坐下修炼吸收玄气——境界的积累非一日之功。她而是并指如剑，就在这狭小的空间内，缓缓舞动起来。
没有动用丝毫玄力，仅仅是最基础的剑招。刺、点、劈、撩、挂、抹……动作缓慢至极，甚至带着一种刻板的迟滞。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自身肌肉、筋骨发力最细微程度的感知上，沉浸在对剑指划过空气时那微弱气流变化的体悟上。
她在“复盘”。复盘与林阳那场切磋的每一个细节。
林阳那鬼魅般、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她最强攻势的身法；那信手拈来、却能极大限制她速度与感知的简易阵法；还有最后那防不胜防、直接决定胜负的诡异魂术冲击……
当时只觉得憋屈与意外，此刻以一种绝对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求学”的心态重新审视，她竟品出了不同的滋味。
那不仅仅是技巧，更是一种思维，一种将自身优势与环境利用到极致、专门用于以弱胜强、或者说……用于“生存”的思维！
她的剑，追求的是凌厉，是爆发，是一往无前击溃强敌。而林阳展现的，是迂回，是控制，是创造时机一击必杀。两者并无高下之分，但在特定环境下，后者的生存能力无疑更强。
“若我当时玄力输出减少半成，变招速度是否能快上一丝？”
“若我避开那‘迷雾阵’的第一时间，不是后退而是向左前方强突，是否能打乱他的节奏？”
“面对那种无形魂术冲击，除了硬抗，是否有提前预判或干扰的可能？”
她的剑指在空中缓缓划动，时而停顿，时而加速，时而做出微小的调整。清冷的脸庞上无比专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种纯粹基于意念和身体本能的推演，对心神的消耗极大。
但她乐此不疲。她不再将林阳视为一个需要超越或看透的对手，而是在潜意识里，将他假想成了一个最完美的“陪练”——一个能逼出她所有潜力、所有弱点的强大陪练。
通过复盘与他的战斗，来模拟将来可能遇到的那些更强大、手段更诡异的敌人！思考在面对绝对力量、速度、乃至诡异魂术碾压时，除了绝望，还能做些什么？
能做的有很多！更精准的控制，更快的反应，更坚韧的意志！以及……在绝境中，抓住那稍纵即逝、或许唯一的机会！
她的眼神越来越亮，推演的速度越来越快，周身似乎萦绕着一股无形却极为锋锐的气场，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来自强敌的压迫感，一点点地撕裂、驱散。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这般忘我推演之时，她气海内的玄力，似乎也因为这种极致专注和意志的凝聚，而变得更加凝练，运转之间，多了一丝以往不曾有的、内敛的锋锐。
时间在寂静的推演中悄然流逝。当苏沐月终于感到心神疲惫，缓缓收指而立时，窗外已是星斗漫天。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气息如剑，凝而不散。清冷的目光投向舷窗外无尽的夜空，那里，仿佛有无数强大的对手在蛰伏。
她的目标依旧是前十，未曾改变。但此刻，这个目标不再是一个轻飘的誓言，而是一个需要她用尽全部智慧、意志、乃至生命去践行的道标。
前路艰险，强敌环伺，那便……一剑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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