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柒号丹房的日子，如同墙角滴漏的冷凝药液，缓慢而规律地流逝。每日辰时，林阳准时出现在那扇沉重的石门外，酉时末，方才在渐沉的暮色中悄然离去。他如同一个最标准的影子，重复着清扫、分拣、整理的枯燥循环，脸上总是带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属于底层杂役的谨慎与木讷。
李长老大多数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是凝神称量药材，或是守着一炉将成未成的丹药，对林阳的存在近乎漠视。偶尔，他会用那双沉淀着岁月与药香的眼睛扫过林阳的工作区域，见地面光洁，药渣归类清晰，新送来的药材也已分门别类放好，便会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随即又投入到自己的事情中去。这种沉默的认可，便是林阳在这片方寸之地获得的全部反馈。
然而，在这看似一成不变的枯燥之下，林阳的“学习”却以一种惊人的效率进行着。他很快就不再满足于被动的观察，开始小心翼翼地、以绝不会引起怀疑的方式，拓展着认知的边界。
这一日，李长老似乎要尝试炼制一种稍复杂些的“金疮散”，所需药材种类多了十余种。他将一堆刚从药库领来的、尚未处理的药材堆在角落，吩咐林阳先做初步清理，剔除杂质腐叶，但并未告知具体名称和特性。
机会来了。
林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苦恼”，他蹲在那堆散发着混合土腥与草木清气的药材前，伸出手，却又迟疑地缩回，仿佛无从下手。他拿起一根沾满泥土、形状扭曲的暗褐色根茎，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紧紧皱着，低声嘟囔：“这……这是赤茯苓？不对，赤茯苓断面该有朱砂点……难道是土茯苓？可气味又淡了些……”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丹房里足以让不远处的李长老听到。那语气活脱脱就是一个死记硬背了点皮毛、却又无法联系实际的新手弟子。
李长老正全神贯注地调试着丹炉的火力，闻言头也没回，只淡淡抛来一句：“那是穿山龙，刮去粗皮，剔净须根，注意保留根芯处的黏液。”
“啊！是穿山龙！弟子愚钝，多谢长老指点！”林阳立刻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忙拿起药刀，开始笨拙地刮皮。他动作刻意放慢，下刀的角度和力度都显得有些生疏，甚至不小心削掉了一小块有用的根肉，脸上立刻配合地露出“懊恼”和“心疼”的神色。
实际上，在他拿起那根茎的瞬间，《玄天秘录》中关于“穿山龙”的记载已如画卷般在脑海展开：其纹路走向、皮质触感、断面颜色、乃至根芯黏液的特殊腥气，都与他手中的实物完美印证。他故意说错名称，只是为了开启一个“请教”的由头，并将自己“初学者”的人设夯实。那削掉的一小块根肉，更是演技的点睛之笔。
类似的情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上演。
有时，他会在分拣一堆晒干的叶片时，故意将两种外形相似的药材混在一起，然后手忙脚乱地试图分开，嘴里还焦急地念叨：“哎呀，这紫苏叶和薄荷叶晒干了也太像了……” 引得李长老不得不开口纠正：“左边叶缘锯齿深、背面脉络发紫的是紫苏，右边叶缘圆钝、气味清凉刺鼻的是薄荷。分类时用心些。”
有时，他会在擦拭药柜时，“不小心”碰倒某个装着小颗粒种子的抽屉，霎时间，无数比沙粒还细小的褐色种子泼洒出来，滚得到处都是。他会顿时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连声道歉：“长老恕罪！弟子该死！这…这是什么种子？弟子立刻捡起来！”
李长老往往会被这动静惊动，看着满地狼藉，眉头微蹙，但见林阳那副惶恐至极、不似作伪的模样，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会缓上几分，更多的是无奈：“那是地肤子，最是轻滑难收！用细毛刷和宣纸，动作轻缓，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吧。下次务必小心！”
每一次的“笨拙失误”和“无知请教”，都是一次绝佳的学习机会。李长老随口的一句纠正或提醒，往往都切中要害，是多年经验积累的精华。而林阳则在每一次“手忙脚乱”的补救过程中，指尖悄然拂过无数药材，鼻翼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气味变化，将它们的形态、质地、重量、气味、乃至在不同湿度温度下的细微反应，都巨细无遗地刻入脑海，与《玄天秘录》中的浩瀚知识相互印证、融合、升华。
他甚至开始通过观察李长老炼丹前的准备工作，来反向推导炼丹的某些基础逻辑。看李长老如何根据药材的干湿程度调整烘焙时间，如何根据丹药品级选择不同的研磨细度，如何处理那些带有毒性或刺激性、需要预先炮制以中和药性的材料……
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落在林阳眼中，却仿佛构建起一座通往丹道殿堂的阶梯。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无声无息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水分。
这一日下午，李长老成功炼出了一炉品质上乘的金疮散，心情似乎颇为不错。他难得地没有立刻开始下一轮准备，而是坐在丹炉旁，拿着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炉壁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偶尔会落在正在墙角小心翼翼将一批新送来的矿石类药物按色泽和硬度分类的林阳身上。
林阳正拿起一块泛着微弱蓝光的矿石，表情“犹豫”不定，似乎在判断该将其归入哪一类。
李长老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那是蓝纹铜矿，质地偏软，易出粉，需单独用玉钵研磨，不可与金刚砂等硬物同放。”
林阳“如蒙大赦”，连忙恭敬道：“多谢长老指点！”他依言将那块矿石单独放置，动作依旧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
李长老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问：“你似乎对药材颇有些……兴趣？”他用了“兴趣”这个词，而非“天赋”或“了解”。
林阳心中微动，脸上却适时地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低下头，声音也低了几分：“回长老，弟子……弟子资质鲁钝，修行艰难，便想着……若是能多识得些药材，或许……或许日后在山中行走，也能采些药草换取贡献，补贴修炼……”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完美契合一个修行无望的底层弟子最现实的打算。
李长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多问，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识药辨性，确是基础。稳扎稳打，勿要好高骛远。”
“弟子谨记长老教诲。”林阳恭敬应声，心中却是一片清明。李长老这看似随意的问话，或许已然对他连日来的“异常”表现有了一丝模糊的察觉，只是被他巧妙地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但这细微的互动，却让林阳意识到，这位看似孤僻的李长老，其观察力远比表面看起来的更为敏锐。日后行事，需更加谨慎周全才是。
他将最后一块矿石归类放好，拿起笤帚，开始例行清扫地面。目光扫过那些被李长老擦拭得锃亮的药柜抽屉，上面贴着的药材名称标签在他眼中已不再是陌生的符号，而是化为了无比鲜活立体的认知。
他知道，这丹房之于他，已不仅仅是一个避风港或学习场所。它正逐渐变成一张巨大的药典图谱，而他，正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将这张图谱彻底烙印于灵魂深处。那些被其他弟子视为无用功的琐碎劳动，于他而言，每一刻都在积累着未来足以撼动风云的资本。
扫帚划过青石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无声，却蕴藏着蜕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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