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
电话响起时,来来正蹲在卫生间里刷洗小来的校服外套。领口那块顽固的酱油渍已经和她较劲了十分钟,泡沫溅得到处都是。她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听见客厅里小来稚嫩的声音:“妈妈!法院的电话!”
手里的刷子“啪嗒”掉进水池。来来猛地起身,眼前黑了一瞬,扶着墙站稳,心跳如擂鼓。
“喂?”她接过电话,声音不自觉地发抖。
“是陈来来女士吗?这里是区人民法院。关于您起诉张鹏合同诈骗一案,明天上午九点进行诉前调解,请准时到第三调解室。”
挂了电话,来来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直到小来扯她的衣角:“妈妈,是坏蛋要被抓起来了吗?”
她低头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喉咙发紧:“明天妈妈去法院,说不定能要回我们的钱。”
“真的?”小来蹦起来,“那我们可以买新沙发了吗?这个都露出棉花来了。”
客厅角落那张米色布艺沙发确实不堪入目,扶手处裂开一道口子,灰白的填充物像伤口般裸露着。来来记得买它时的光景——那时她刚盘下店面,和张鹏一起选家具。张鹏拍着胸脯说:“来来,咱们这甜品店肯定火!半年回本,一年开分店!”
谁能想到,不过一年光景,甜品店倒闭,投资款血本无归,而张鹏人间蒸发。
“妈妈?”小来还在等答案。
“等钱要回来,第一件事就买新沙发。”来来摸摸女儿的头,声音刻意轻快。
夜深了,来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枕边的丈夫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还不睡?”
“明天调解,”她轻声说,“我有点怕。”
丈夫开了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他疲惫的脸:“有什么好怕的?咱们占理。”
“我就是...不知道见了张鹏该说什么。”
“说什么?让他还钱!”丈夫冷哼一声,“当初要不是你非要和他合伙...”
这话头一起,卧室里的空气立刻凝固了。来来闭上眼,不再接话。同样的争吵在过去半年里重复了太多次,她早已精疲力尽。
第二天清晨,来来特意换了件挺括的衬衫——还是两年前为了谈店面贷款买的,如今穿有些宽松了。镜子里的女人眼袋深重,法令纹也比记忆中深了不少。三十四岁,看起来倒像四十出头。
“妈妈好看。”小来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抱着她的泰迪熊。
来来转身把女儿搂进怀里,深吸一口她身上的奶香味:“今天乖乖的,等妈妈好消息。”
法院的大门比想象中更加巍峨。来来在台阶前驻足,仰头望着国徽在晨光中闪耀,心里默念着昨晚准备的台词。
调解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书记员是个年轻姑娘,正低头整理材料。而窗边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让来来的呼吸一滞。
张鹏转过身来。
他瘦了不少,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西装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看见来来,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镇定下来,甚至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来,好久不见。”
来来没应声,在离他最远的座位坐下。手指在桌下绞成一团。
调解员进来了,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法官,眉目温和,声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双方都到了,那我们开始。今天组织诉前调解,希望你们能本着互谅互让的原则,争取化解矛盾。”
她看向张鹏:“被告先说说情况。”
张鹏清了清嗓子:“法官,我不是故意拖欠。实在是生意失败后,我自己也背了一身债。老母亲心脏病住院,儿子又要上学...”
“这些与本案无关。”调解员打断他,“就说欠原告的十五万投资款,你认不认?”
“认,我认。”张鹏连连点头,“但一下子真拿不出这么多。我现在开网约车,一个月就挣四五千,还要养家...”
“养家?”来来终于忍不住开口,“张鹏,我也有家要养!小来下学期学费还没着落,我白天在超市理货,晚上接手工活,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你呢?你骗了我的钱,倒有脸说养家?”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半年的委屈、愤怒、绝望在这一刻决堤。来来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张鹏低下头,不敢看她。
调解员轻轻敲了敲桌子:“原告,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解决问题需要冷静。”她又转向张鹏,“被告,既然认可债务,有没有具体的还款计划?”
“我...我每个月还一千,行不行?”张鹏小声说。
“一千?”来来简直要笑出声,“十五年才能还清?张鹏,你是真把我当傻子耍?”
“那你说多少?”张鹏抬起头,眼神里竟有几分委屈,“来来,当初开店是你情我愿,生意失败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是我瞎了眼!”来来猛地站起来,“信任你这个高中同学!你说资金周转不开,我把嫁妆钱都拿出来了!你说要追加投资,我连给小来存的教育基金都动了!结果呢?你早就把店盘给别人了,拿着钱消失得无影无踪!”
调解员示意她坐下:“这些事实,起诉状里都写清楚了。现在关键是怎么执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成了拉锯战。张鹏哭穷,来来坚持一次性还清。调解员在中间协调,提出分期付款的方案,但来来坚决不同意。
“要么今天还钱,要么咱们法庭上见!”来来撂下狠话。
调解员叹了口气:“既然这样,调解失败。我们会依法排期开庭。不过我要提醒原告,即使判决胜诉,如果被告确实没有可执行财产,执行也会很困难。”
从调解室出来,来来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在走廊长椅上坐下,她才发现手心被指甲掐出了血印。
“来来。”张鹏跟了出来,站在她面前。
她别过脸去。
“对不起。”他说,声音沙哑,“我知道这句对不起太轻了。但我真的没想骗你。刚开始是真的想好好开店,后来...后来窟窿越来越大,我害怕了,就...”
来来冷笑:“所以就卷钱跑路?”
“钱...已经没了。”张鹏苦笑,“大部分还了高利贷。剩下的,给我妈做了手术。”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来来手里:“这里面有两万,是我全部积蓄。你先拿着。剩下的...我会慢慢还。”
来来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我知道不够。”张鹏继续说,“但我发誓,以后每个月都会还你钱,哪怕只有五百、一千。我可以写欠条,公证。”
来来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他。这个她认识了二十年的男人,鬓角已经斑白,眼角爬满细纹。记忆中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青年,和眼前这个佝偻着背的中年人,渐渐重叠又分开。
“张鹏,”她轻声问,“你还记得高中时,你帮我补习数学吗?”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
“那时你家条件不好,中午经常只吃一个馒头。我看不过去,总把妈妈做的红烧肉分你一半。”来来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说等你出息了,一定加倍还我。”
张鹏的眼圈红了。
“我不要你加倍还。”来来把银行卡推回去,“我只要本该属于我的。”
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衬衫下摆:“这两万你拿回去,给你儿子交学费吧。剩下的十三万,我要你写个还款计划,公证。每月还多少,你自己定,但要保证还得完。”
张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不是原谅你了。”来来直视他的眼睛,“我只是...不想变成和你一样的人。”
走出法院大门时,阳光正好。来来眯起眼,感受着久违的暖意。
手机响了,是丈夫打来的:“怎么样?”
“没调解成。”她说,“但张鹏认账了,答应分期还。”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也好,总比一分钱拿不回来强。”
“嗯。”来来轻轻应着,“晚上我想吃红烧肉。”
“好,我早点下班去买肉。”
挂了电话,来来没有直接回家。她拐进法院旁边的一家小店,点了碗最便宜的阳春面。热汤下肚,整个人才仿佛活了过来。
隔壁桌坐着一对年轻情侣,女孩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要开奶茶店的梦想。来来听着,恍如隔世。
曾几何时,她也这样满怀憧憬地和张鹏规划着甜品店的未来——要有落地窗,要有鲜花,要有最好吃的提拉米苏。她们甚至给未来的连锁店都取好了名字。
梦想本身没有错,错的是轻信,是贪婪,是面对失败时的懦弱。
吃完面,来来步行去了曾经租下的店面。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家麻辣香锅店,生意红火,香气四溢。她站在对面看了很久,直到夕阳西沉。
回到家,小来扑上来:“妈妈!钱要回来了吗?”
“快要回来了。”来来抱起女儿,“以后每个月,张鹏叔叔都会还我们一点钱。”
“那要还多久啊?”
“很久很久。”来来亲了亲女儿的脸蛋,“但妈妈等得起。”
晚饭后,来来翻出很久没用的记账本,在第一页郑重写下:应收款项:130,000元。然后在下面画了长长的表格,准备记录每一笔还款。
丈夫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今天辛苦你了。”
“我改变主意了。”来来突然说,“不等张鹏的钱了,咱们自己攒钱买沙发。”
“嗯?”
“我想通了,不能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她抿了一口茶,“下周我开始去职业培训学校报名,学会计。多一门手艺,总能多一条路。”
丈夫看着她,眼神复杂:“你变了。”
“是吗?”来来笑了笑,“大概是终于醒了吧。”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甜品店,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提拉米苏在冷藏柜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张鹏在吧台后忙碌着,回头对她笑:“来来,尝尝新做的芒果布丁。”
没有欺骗,没有背叛,没有深夜的辗转反侧。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
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窗外天光微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来来轻手轻脚地起床,为家人准备早餐。煎蛋在锅里滋滋作响,面包机弹出焦香的面包片。平凡,却踏实。
小来揉着眼睛走出卧室:“妈妈,我梦见我们有新沙发了。”
“会有的。”来来把煎蛋装盘,“但不是因为张鹏叔叔还了钱,而是因为妈妈更努力工作了。”
生活从来不会因为一次调解而瞬间变好。张鹏的第一个月还款只有八百块,而来来的会计课程却进展顺利。她在超市的工作时间调整到了下午,上午去上课,晚上依然接手工活——把亮片缝到童装上,每件五毛钱。
有时缝到深夜,手指被针扎出血珠,来来会停下来,看着窗外稀疏的灯火。她想起调解员说的话:法律能给你公道,但不能给你完美人生。
是啊,完美的人生,终究要靠自己一针一线地缝补。
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张鹏突然来访。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局促不安。
“这个月的钱。”他递过一个信封,“多了两百,这个月跑单多。”
来来请他进屋,倒了杯水。小来躲在卧室门后偷看,被来来叫出来:“叫张叔叔。”
“张叔叔。”小来小声喊了一句,又飞快地跑回房间。
张鹏苦笑着喝水:“她怕我。”
“小孩子,过阵子就忘了。”来来在他对面坐下,“你母亲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张鹏有些惊讶她会问这个,“手术后恢复得不错。”
沉默片刻,他突然说:“我找到一份稳定工作,在物流公司做调度。下个月开始,应该能多还一些。”
“不急。”来来平静地说,“先把家里安顿好。”
张鹏走时,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来来。”
关上门,来来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千块钱,和一张字条:对不起,还有,谢谢。
她把钱收好,在记账本上工整地记下:第3期还款,1000元,余额127,000元。
数字依然庞大,前路依然漫长。但来来知道,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比如重新拾起的尊严,比如在废墟上重建的勇气。
傍晚,她带着小来去家具城看沙发。小来在一张湖蓝色的布艺沙发上蹦蹦跳跳:“妈妈,这个好看!”
“那就这个。”来来看了看价签,两千八。她算了算,再攒三个月就够了。
“真的吗?”小来不敢相信。
“真的。”来来搂住女儿,“妈妈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回家的公交车上,小来靠在她怀里睡着了。夕阳透过车窗,在女儿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来来轻轻哼起歌,那是小来最喜欢的摇篮曲。
车载电视里正在播放本地新闻,女主播用甜美的声音说:“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来来望向窗外。华灯初上,整座城市笼罩在温柔的暮色里。她忽然明白,破晓时分之所以美丽,不是因为它终结了长夜,而是因为它承诺了新的开始。
而她的黎明,才刚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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