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山河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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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淬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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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像铁针般扎进徐天裸露的脖颈,他趴在寿州城西乱葬岗的泥泞里,腐烂的肠衣黏在掌心,滑腻的触感让他胃袋抽搐。

身后破风声骤起,他本能地翻滚,一柄豁了口的弯刀剁进他刚才趴伏的泥地,离他的脑袋只差三寸。

袭击者是个秃顶的淮南老兵,浑浊的眼珠里爬满血丝,牙缝里塞着可疑的暗红肉丝。

求生的野性在徐天血管里炸开,比任何一行代码都更原始狂暴。

他反手捞起半截断裂的矛杆,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捅去!矛杆的断茬狠狠楔进对方右眼窝,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滚烫粘稠的液体混着破碎的晶状体喷溅在徐天脸上,带着浓烈的腥气。

“呃啊——!”淮南老卒发出非人的惨嚎,捂着脸向后踉跄倒下。徐天扑上去,骑在他身上,双手死死握住矛杆,用膝盖顶住对方挣扎的胸膛,狠命向下压!

矛杆在那被捣烂的眼窝里搅动,骨头碎裂的咯咯声清晰可闻。老兵的抽搐渐渐微弱,最终彻底瘫软。

徐天喘着粗气,松开手,看着自己沾满红白之物的双手剧烈颤抖。前世在写字楼里调试程序的记忆碎片被这浓烈的血腥彻底冲垮、碾碎。

程序员徐天死了。现在活着的,是后梁营州都一个叫“徐三郎”的溃兵,正挣扎在这片名为寿州的绞肉场里。

大地在震动,闷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透过弥漫的血雾和硝烟,徐天看到一队人马如同黑色的铁流,正狂暴地撕裂梁军摇摇欲坠的右翼。

重甲覆盖着高大的战马,马上的骑士挥舞着长柄的斩马刀,每一次劈砍都带起断肢残臂。

被撞飞的梁军士卒如同破败的草捆般在空中抛飞,落地时骨断筋折的闷响连绵不绝。

“雁子都!”有人绝望地嘶喊,声音里浸透了恐惧。淮南名将朱瑾麾下最精锐的具装骑兵,杀戮的化身。

徐天连滚带爬地扑向旁边一个稍微完整的尸体堆。他粗暴地撕扯着尸体上还算完好的皮甲,冰冷的皮革浸透了死人的血和雨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他胡乱地将一件半身皮甲套在自己褴褛的号衣外,又从一个少年兵尸体上扯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带,用力扎紧。

系带时,他的手碰到少年腰间一块硬物——一枚粗糙的木制腰牌,上面用刀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字:徐三郎。

徐天的手指摩挲着那刻痕。徐三郎…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名字了。

一股不属于他的、粗砺而实用的肌肉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拉弓时肘要沉,重心才能稳;劈砍时腰腹得拧转,借上全身的力气。这是原主残留的本能。

“聚旗!向王帅赤旗靠拢!顶住!顶住!”嘶哑的吼叫在不远处炸响。

徐天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队将正挥舞着卷刃的横刀,他半边脸被火油或流火灼过,皮肉焦黑翻卷,狰狞如同厉鬼。

在他周围,大约三十来个和他一样浑身浴血的梁军残兵,正依托着几面残破的木盾和长矛,勉强缩成一个刺猬般的圆阵,矛尖从盾牌的缝隙中向外探出,指向汹涌而来的黑色铁流。

没有犹豫的时间。徐天抓起脚边一柄沾满泥泞和碎牙的骨朵锤——一根硬木短柄顶端镶着一个沉重的铸铁瓜形锤头,这是五代乱世步兵对付重甲骑兵最简陋也最有效的武器之一。

他猫着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那岌岌可危的刺猬阵中,挤在一个盾牌后面。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血水,顺着他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他胡乱地用胳膊抹了一把,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黑色狂潮。

沉重的马蹄践踏着泥泞和尸体,大地呻吟。马鼻喷出的白气混合着骑士铠甲缝隙里散发的汗酸和铁锈味,扑面而来。

“低头——!”那焦面队将用尽肺里最后一丝气力狂吼,声音嘶哑得几乎撕裂。

几乎是本能地,徐天猛地向下缩身,将身体蜷缩在盾牌之后。

骨朵锤的短柄被他双手紧握,横在身前。沉重的马蹄踏过盾牌上方,带起的劲风吹得他头皮发麻。

就在马蹄落地的瞬间,徐天像一根被压到极限的弹簧般猛地向上弹起!他不再看马上的骑士,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马匹那裹着薄薄皮甲的前腿关节上!

“给我断!”徐天心中怒吼,腰腹力量瞬间爆发,拧身挥臂!

沉重的骨朵锤带着他全身的力气和冲刺的惯性,划出一道短促致命的弧线,狠狠砸在那匹冲在最前的战马左前腿膝盖外侧!

“咔嚓!”

清脆得令人心悸的骨裂声压过了战场喧嚣!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巨大的身躯在高速冲刺中猛地向前栽倒!马背上的骑士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前方,沉重的铠甲反而成了致命的累赘。

徐天甚至没看清骑士惊愕的表情,身体已经随着骨朵锤挥出的余势顺势旋身,锤头自下而上,带着断骨的狠厉,狠狠砸在骑士因摔倒而暴露出的、缺乏甲片防护的颈侧!

又一声闷响。骑士的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身体像一袋沉重的麦子般砸进泥泞,溅起大片污浊的血泥。

“好小子!”焦面队将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绝境中的振奋。然而这点微弱的抵抗在“雁子都”的铁蹄洪流面前,不过是投入熔炉的一粒火星。

刺猬阵瞬间被更多的铁骑冲散、淹没。徐天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后飞跌,骨朵锤脱手飞出。他重重摔在几具叠在一起的尸体上,腥臭的血液灌了他一嘴。

挣扎着抬起头,视线穿过混乱的人马和飞扬的泥血,他看到代表主帅王茂章的那面赤色大旗,正在东北方向剧烈地摇晃、倾斜。

旗影之下,刀光剑影闪烁得如同狂乱的霹雳,穿着华丽金甲的王茂章身影在重重叠叠的敌军步骑包围中左支右绌,如同怒涛中的一叶扁舟。他身边的亲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下。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徐天的头顶。王帅若死,他们这些残兵败将顷刻间就是被屠戮殆尽的下场!

他连滚带爬地扑向自己掉落的骨朵锤,一脚踢开挡路的断矛,甚至踩过了一个肠子流了一地、还在微弱抽搐的伤兵。冰冷的泥浆灌进他破烂的草鞋,每一步都像踏在血池里。

“呃!”斜刺里,一杆沾着碎肉的长矟(类似长矛)带着恶风,毒蛇般刺向他肋下!

徐天瞳孔骤缩,生死关头,原主“徐三郎”那千锤百炼的战场本能接管了身体。他没有试图完全躲闪,而是猛地拧身,抬起左臂——用那刚扒来的、还算厚实的皮甲臂鞲,狠狠卡住了刺来的矟杆!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条左臂瞬间麻木。矟尖刺穿了臂鞲的皮革,冰冷的金属紧贴着他的皮肉,带来死亡的寒意。

持矟的淮南步卒脸上露出狞笑,双臂发力想要搅动矟杆,扩大伤口。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徐天右手的骨朵锤已经带着积蓄的全部戾气,由下而上,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砸在对方毫无防护的下颌与咽喉交界处!

“噗!”

喉结碎裂,颈骨扭曲。步卒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恐,嗬嗬的漏气声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身体软软瘫倒。

徐天拔出卡在臂鞲里的矟尖,带出一溜血珠,看也不看那倒毙的敌人,继续向着赤旗方向亡命冲锋!

他像一头在荆棘丛中冲撞的野猪,凭借着骨朵锤的凶狠格挡和原主残留的搏杀技巧,硬生生在混乱的敌群中撕开一条血路。

终于,他浑身浴血地撞进了王茂章亲卫最后的战圈。

眼前景象触目惊心。

王茂章那身耀眼的金甲此刻已遍布刀痕箭孔,被血污浸染得黯淡无光。

他正挥舞着一柄装饰华丽的双手长剑,勉强格挡着三把从不同方向劈来的沉重斩马刀。

每一次刀剑交击,都迸溅出刺目的火星,王茂章的手臂都在剧烈颤抖,显然已是强弩之末。他身边最后几个亲卫也个个带伤,被更多的淮南步卒死死缠住。

一名淮南刀手瞅准王茂章格挡另两把刀的间隙,眼中凶光一闪,斩马刀高高扬起,就要对着王茂章失去平衡的后背劈下!

“护帅——!”徐天的嘶吼破音而出,带着野兽般的疯狂。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骨朵锤带着他全身的重量和冲势,横扫千军般狠狠砸在那名刀手毫无防备的左腿脚踝外侧!

“咔嚓!”又是那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刀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栽倒。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另外两名围攻王茂章的刀手动作一滞。

“杀!”王茂章身边那名身材魁梧的亲卫统领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怒吼一声,将手中沉重的链锤(一根铁链连接着带刺铁球的恐怖武器)猛地掷出!铁球呼啸着,狠狠砸在另一名刀手的胸甲上!

“铛!”一声巨响,精良的胸甲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一大块。那刀手如遭巨锤轰击,口中喷出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踉跄后退,轰然倒地。

压力骤减!王茂章不愧是沙场宿将,立刻稳住身形,长剑荡开最后一名刀手迟滞的一击。

“东南!土坡可退!有废渠!”徐天嘶哑的吼声几乎要撕裂喉咙,他顾不上看战果,一把抓住王茂章坐骑的缰绳,用尽全身力气向东南方向猛拽!

他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皮革缰绳里,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主帅拽出这个死地!

王茂章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徐天所指的方向——那里确实有一片地势稍高的土丘。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随着徐天的拖拽方向冲去。

“跟上!”王茂章厉声下令,残余的亲卫拼死跟上。

土坡不高,但足以暂时遮挡视线。坡后果然横着一条丈许宽的废弃沟渠,渠底积着浑浊的泥水和腐烂的杂物,散发着恶臭。

追兵的马蹄声和喊杀声已清晰可闻,距离不过百余步!

“填渠!快!”亲卫统领浑身浴血,嘶声指挥。没有工具,没有木板。残存的几十个梁军士卒,包括徐天在内,疯了一样冲向沟渠两侧散落的尸体。

他们拖拽着不久前还是同袍的冰冷躯体,像扔麻袋一样奋力抛入渠中。

沉重的尸体砸进浑浊的泥水,溅起肮脏的水花。一具,两具,三具……狭窄的渠段很快被尸体和杂物填出一个勉强可供人马通过的“尸桥”。

追兵前锋的数骑已经冲上土坡,当先一名手持骑弓的哨尉正张弓搭箭,锐利的箭头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寒光,直指王茂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茂章猛地夺过身旁一名亲兵手中的角弓——那是徐天之前从尸体上捡来的。

只见王茂章动作快如闪电,抽箭、搭弦、开弓、瞄准,一气呵成!弓弦嗡鸣,第一支箭离弦的瞬间,第二支箭已然搭上!

“嗖!嗖!嗖!”

三支箭几乎连成一线!第一箭精准地射穿了哨尉刚刚张开的咽喉,将他所有的命令和呼喊扼杀在喉咙里;第二箭深深钉入他身后一名骑兵坐骑的颈侧,战马惨嘶着人立而起,将骑手掀翻;第三箭则射中了第三名骑兵高举战刀的手臂!

神乎其技!这连珠三箭不仅瞬间毙杀追兵头目,更是大大迟滞了追兵的气势!

王茂章将还在嗡嗡震动的角弓随手抛还给徐天,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敌人血浆的污迹,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徐天脸上:“好眼力,断后路,夺生机。你叫什么?”

徐天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下意识地回答:“营…营州都徐三郎!”声音嘶哑。

王茂章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徐天身上那件不合体的皮甲,又瞥了一眼沟渠边那具被扒走了腰牌、年纪相仿的少年尸体,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指向那尸体:“徐三郎死了。”他的手指移向徐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往后,你是徐天。”

“徐天…”徐天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泥的双手,又抬头看向那具曾经名叫“徐三郎”的冰冷躯壳。前世的名字消散,今生的“徐三郎”也已埋葬。在这尸山血海的修罗场,一个由主帅赐予的新名字诞生了——徐天。这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了他的灵魂上。

当夜,残军终于退守到还算完整的寿州城内。

伤兵营设在一座被征用的寺庙大殿里,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草药、汗臭、血腥和伤口腐烂的甜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地狱气息。呻吟、惨叫、呓语如同背景噪音,永不停歇。

徐天靠在一根冰冷的廊柱下,旁边一盏昏暗的油灯摇曳着,将他颤抖的双手映照得忽明忽暗。

这双手,白天至少锤杀了五人。每一次骨朵锤砸碎骨头、撕裂血肉的触感,每一次温热的液体喷溅在脸上的温度,都清晰地烙印在神经末梢。胃里空空如也,却仍在阵阵痉挛。

一名胡子拉碴、眼神麻木的军医走过来,看了看他肩甲缝隙里插着的那支断箭。“忍着点。”军医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谈论天气。他拿出一把沾着不明污渍的小刀,没有麻沸散,直接割开徐天肩头早已被血浸透的破烂衣物,冰冷的刀刃贴着皮肉剜了进去!

“呃啊——!”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贯穿了徐天的神经,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弓起,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浓重的铁锈味。

箭簇被硬生生剜出,带着一丝血肉。剧痛反而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脑中那些混乱的碎片和恐惧,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这不是游戏,不是电影。这是吃人的世道。徐温传闻他的八万大军抓到俘虏,直接用烧红的铁签穿透锁骨,十人一串,像挂牲口一样拖在队伍后面,谓之“人签军”。

而王茂章这支征讨淮南的所谓“一万精锐”,徐天亲眼所见,半数以上都是沿途强征来的农夫,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就被驱赶上了这血肉磨坊般的战场。

人命贱如草芥,忠诚与背叛只在一念之间,活着就是唯一的法则。

“怕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徐天抬起头,看到一个只剩一只眼睛的老兵,正把半块硬得像石头、掺着沙砾的麦饼扔到他怀里。老兵脸上刀疤纵横,缺了几颗牙,说话有些漏风。

他自顾自地在徐天旁边坐下,用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块不知什么动物的肉干。“汴梁来的老爷兵,头一回上阵,十个有九个尿裤子。你小子今天能跟着王帅杀出来,还弄死了好几个淮南狗,算有种的。”独眼老兵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徐天没说话,只是机械地啃着那粗糙硌牙的麦饼。沙砾摩擦着牙齿,发出令人不适的声响。

“知道为啥‘雁子都’那么疯?为啥淮南兵见了咱梁军的旗就跟见了杀父仇人似的?”独眼老兵压低声音,仅剩的那只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混杂着恐惧和刻骨的仇恨。

“朱瑾…就是今天差点围死王帅那个杀神…他有个癖好…”老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抓到俘虏,尤其是我梁军的俘虏,他喜欢把人整张皮活剥下来!剥得干干净净,然后绷在木框上,做成战鼓!敲起来咚咚咚的响,说是能震慑敌军魂魄…他娘的!那就是人皮鼓!敲的是咱们兄弟的魂!”

徐天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白天那惨烈的厮杀画面中,似乎真的瞥见过一面黑底红字的狰狞大旗…原来那就是“剐人鼓”朱瑾的认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咽下去的麦饼像石头一样堵在喉咙口。

独眼老兵似乎很满意徐天瞬间苍白的脸色,他拍了拍徐天的肩膀,力道很大。“明天打寿州,估摸着是场硬仗。王帅刚吃了亏,肯定要找回场子。你小子,”他用刀尖指了指徐天,“跟着我,守撞车。那活儿是阎王殿门口打转,但死也死得痛快,听个响儿!总比落在朱瑾手里,被剥了皮强。”他站起身,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伤兵营昏暗的阴影里,留下徐天一个人对着摇曳的灯火,感受着肩头伤口灼热的痛楚,和心底蔓延开来的、比死亡更寒冷的恐惧。

破晓的微光刚刚刺破厚重的云层,寿州城下已然变成了沸腾的火山口。梁军如同汹涌的赤潮,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寿州高耸的城墙。城头上,淮南军的守军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箭矢、礌石、滚木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最恐怖的,是那从城头女墙后倾倒下来的、翻滚着浓烟和热浪的金汁!那并非黄金的熔液,而是混合了熔化的铅、铜甚至铁汁,以及滚烫的粪水、毒油的致命液体。

金汁淋在攀爬云梯的梁军士兵身上,瞬间皮开肉绽,滋滋作响,冒起青烟,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焦臭味和惨嚎。被直接浇中头脸的士兵,连惨叫都发不出就化作焦炭滚落。

一架架云梯被点燃,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龙,将攀附其上的士兵变成惨嚎的火球坠落。

“丙字都!推撞车!”一个队正嘶哑的吼声穿透喧嚣。徐天和另外二十来个被临时划拨、等同于死士的士兵,被驱赶着推向一辆巨大的、包着铁皮的撞车。沉重的车身需要十几人合力才能推动。

“顶住轮子!别让它陷进坑里!”独眼老兵(徐天现在知道他叫杜瘸子,因为一条腿在早年征战中瘸了)就在徐天旁边,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用肩膀死死顶住撞车侧面一根用来加固的粗大横木。

徐天学着他的样子,将肩膀抵在冰冷的、沾满血污的横木上,双脚蹬着泥泞的土地,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推。

“轰!”一块巨大的礌石砸在撞车前方不远的地面上,溅起的泥块碎石打得人生疼。箭矢嗖嗖地从头顶飞过,不时有人闷哼着倒下,被后面的人麻木地推开或直接踩过。

“金汁!躲开!”城头传来守军兴奋的呼喊。

徐天猛地抬头,只见一股冒着浓烟、翻滚着暗红和金黄液体的致命洪流,正朝着他们头顶倾泻而下!

“顶住车顶!别松劲!”杜瘸子目眦欲裂地狂吼。徐天和其他人死死用肩膀扛着横木,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将包着多层浸湿牛皮的撞车顶部迎向那死亡之雨。

“滋啦啦——!”

刺耳的声响伴随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味瞬间弥漫!滚烫的金汁大部分淋在了厚重的牛皮车顶上,瞬间腾起大片白烟,烧蚀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少数滚烫的液体顺着缝隙溅落下来,滴在徐天的皮甲臂鞲上,瞬间烫穿皮革,灼烧皮肉,剧痛让他眼前一黑,牙关紧咬才没叫出声。

“推!快推!冲过去就是生路!”杜瘸子脸上青筋暴起,声音因剧痛和用力而扭曲。

徐天忍着肩头箭伤和手臂灼伤的剧痛,双脚深深陷入被血水浸透的泥泞,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粘稠的沼泽里,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拔出来。撞车在血肉铺就的道路上,缓慢而坚定地靠近了寿州瓮城那厚重的包铁城门。

“咚!咚!咚!”沉重的撞木在车内士兵的操控下,开始有节奏地撞击城门。每一下撞击,都引得整个车体剧烈震动,城门发出沉闷痛苦的呻吟,铁皮包裹的木门开始出现裂缝、扭曲。

“城门要破了!堵住门缝!”城内的守军惊恐地大叫。

突然,一条狭窄的门缝被撞开!几乎是同时,七八支锋利的长矛如同毒蛇般从门缝里攒刺而出!一名推车的梁军士兵猝不及防,被数支长矛同时贯穿胸膛,惨叫着挂在矛尖上。

“老杜!”徐天惊叫。他看到杜瘸子被一支长矛刺穿了大腿,鲜血瞬间染红了下半身!

“别管我!冲啊!撞开它!”杜瘸子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非但没有倒下,反而用尽最后的力气,双手死死抓住了刺穿自己大腿的那根矛杆,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向下拖拽,同时朝着徐天和撞车嘶吼!

机会!

徐天血灌瞳仁,他猛地松开顶着横木的肩膀,抄起地上一个刚被射死的梁军士卒的尸体,像盾牌一样顶在身前,用尽全身力气,合身撞向那被杜瘸子拖拽得出现更大空隙的门缝!

“砰!”尸体和徐天狠狠撞在几支长矛上,巨大的冲击力将门后的守军撞得一个趔趄。徐天趁机丢掉沉重的尸体,像泥鳅一样从门缝里滚了进去!

甬道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汗臭。徐天刚刚滚落在地,眼前寒光骤闪!一道匹练般的刀光带着刺耳的破空声,迎头劈下!目标直指他的天灵盖!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徐天甚至能看清那刀身上流淌的寒芒——那是一柄刃长四尺、专为破甲而生的恐怖陌刀!持刀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穿着精良札甲的淮南军校尉,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显然早已守株待兔!

躲不开!力量、速度、角度都完全压制!徐天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在本能的驱使下做出了唯一的反应——他放弃了所有格挡,猛地向前一个狼狈的翻滚!

“嚓!”

冰冷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脑勺劈过,斩断了几缕飞扬的头发,重重劈砍在他身后撞车厚重的木架上!坚韧的硬木被劈开一道深深的裂口,木屑纷飞!

徐天翻滚的势头未止,人已滚到了那校尉的脚边。校尉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滑溜,拔刀的动作慢了半拍。这致命的半拍,就是徐天唯一的生机!

他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狼,喉中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身体猛地向上弹起,手中一直紧握的那柄从尸体上摸来的短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向校尉甲裙下相对薄弱的腹股沟内侧!

“噗嗤!”

锋利的匕首几乎齐根没入!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瞬间浇了徐天满头满脸!浓烈的血腥味冲入鼻腔。校尉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陌刀脱手掉落。剧痛和失血让他瞬间失去了力量,庞大的身躯摇晃着向后倒去。

徐天没有拔出匕首,反而用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抓住对方铠甲边缘,借力扑了上去!他双目赤红,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在喷涌的血泉中,竟张开嘴,一口狠狠咬住了那校尉因剧痛而大张的耳朵!

“呃啊——!”校尉的惨叫变成了非人的哀嚎,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徐天死死咬住,牙齿深深嵌入皮肉,甚至能听到耳软骨碎裂的微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意义不明的嘶吼!

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混合着敌人的血,滴落在地。这不是为了杀伤,而是最原始、最野蛮的震慑,是对死亡恐惧的疯狂宣泄!

这如同地狱恶鬼般的景象,让门后甬道里几个正准备冲上来的淮南守军脚步猛地一滞,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骇。

“城门破了!杀进去!”撞车终于撞开了更大的缺口,梁军士兵如同决堤的洪水,红着眼睛从撞开的城门和徐天撕开的缺口疯狂涌入!喊杀声瞬间充满了狭窄的瓮城甬道。

徐天松开嘴,吐出半截血淋淋的耳朵,拄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断矛,踉跄着在尸堆上勉强站直身体。浑身浴血,如同一个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怪物。

他看到王茂章那身标志性的金甲踏过满地血泊和尸体,大步走了进来。主帅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城门甬道,最终落在了如同血人般、拄着断矛剧烈喘息的徐天身上。

王茂章解下腰间一个皮囊,随手抛了过来。皮囊砸在徐天怀里,沉甸甸的。

“泼酒洗眼。”王茂章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穿透了周围的喊杀,“别让血糊了招子(眼睛),看不清路。”

徐天愣了一下,拧开皮囊的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冲了出来。他咬咬牙,仰起头,将冰凉的烈酒直接倒向自己糊满血污、几乎睁不开的眼睛!

“啊——!”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刺入眼球,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淹没了神经!他惨叫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下去,断矛脱手,整个人跪倒在血泊里,双手死死捂住眼睛,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

“以后,跟着我的赤旗。”王茂章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徐天被剧痛折磨得嗡嗡作响的耳中。

良久,眼中的灼痛稍缓。徐天松开手,摸索着找到那根断矛,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再次站起。他抹了一把脸,血水、泥浆、还有残存的烈酒混合在一起,顺着指缝流下,滴进他干裂的嘴角。

咸腥、苦涩、还有一丝烈酒烧灼后的诡异回甘,复杂而浓烈地刺激着味蕾,如同这乱世本身的味道。

夕阳如同巨大的、凝固的血块,沉甸甸地压在寿州城头,将冰冷的城墙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酱紫色。城内的厮杀声渐渐稀疏,只剩下零星的抵抗和胜利者搜刮战利品的喧嚣。

徐天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尸骸堆积的瓮城废墟上。他在一处由尸体堆成的小山顶端停了下来。

杜瘸子就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晚风掠过尸横遍野的旷野,卷起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也裹挟来远处旷野中此起彼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狗吠叫。那吠叫声充满了贪婪和兴奋,宣告着一场属于这些食腐者的盛宴已然开场。

徐天站在尸山之巅,望着这片被夕阳染红的修罗场。真正的五代十国,正用它最残酷、最血腥的獠牙,向他——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袒露出它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的狰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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