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劾沈涵的密折，如同一声惊雷，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上炸响。
次日清晨，朔日大朝。当繁琐的礼仪流程过后，一位御史言官率先出班，手持笏板，声音洪亮地参奏稽核处主事沈涵“假借稽查之名，行窥探之实，扰乱宫禁祖制，更兼行事酷烈，致内官监等多处衙署人人自危，有损圣上仁德之名”。
紧接着，又有两名言官附议，言辞愈发激烈，甚至隐晦提及沈涵或“恃宠而骄，有窥探帝踪之嫌”。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窥探帝踪，这是足以夷三族的大罪！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朱元璋，面色沉静如水，目光扫过那几名慷慨激昂的言官，又掠过下方垂首肃立的文武百官，最后在低着头、看不清神情的沈涵身上停顿了一瞬，并未立刻开口。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雷霆之怒，或者，至少是对沈涵的申饬。
然而，朱元璋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看向那为首的御史：“张御史，你参沈涵窥探帝踪，可有实据？”
那张御史显然早有准备，躬身道：“回陛下，沈涵麾下稽核处人员，近日频繁出入西苑，西苑临近陛下寝宫，其手下更曾暗中记录陛下车驾出入时辰与路径！此非窥探帝踪而何？且其稽查范围已远超贪腐，涉及宫闱禁地，臣等恐其心怀叵测！”
记录车驾出入？沈涵心中冷笑，这分明是骆刚为了摸清宫内人员流动规律，以便安排监视人手时，顺带记录的普通信息，此刻却被扭曲成如此大罪。
这时，又有一位勋贵出班，声音粗豪：“陛下！沈涵此子，出身微末，骤得高位，便如此不知收敛！稽查贪腐也就罢了，如今竟将手伸入宫内，搅得鸡犬不宁！宫内之事，自有祖宗法度、内官监管辖，何须他一外臣置喙？长此以往，臣恐国将不国啊！”此人虽未明指，但其淮西口音及其与永丰仓案中某位涉案勋贵的姻亲关系，已然暴露其立场。
朝堂之上，开始出现细微的附和之声。显然，沈涵的调查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此刻借着言官发难，这些隐藏在幕后的力量开始试图推动舆论，将沈涵彻底扳倒。
面对指责，沈涵深吸一口气，出班跪倒，声音清晰而平静：“陛下，臣沈涵，有话禀奏。”
“讲。”朱元璋语气依旧平淡。
“臣受皇命，执掌稽核处，稽查贪墨，整肃纲纪。所有行事，一依《大明律》及陛下钦定章程，从未敢有半分逾越。至于所言‘记录车驾’，实为稽核处为厘清宫内物资、人员流动账目，进行必要之数据核验，此乃稽查之本分，绝无半分不臣之心！且如今臣所查之案，已非寻常贪墨！”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几名弹劾他的言官，最后望向朱元璋，语气斩钉截铁：“据现有铁证，涉案人员私造军械、蓄养私兵、转移官仓钱粮，其图谋，已涉谋逆！其所匿赃物、工坊，多处位于西苑宫禁左近！臣为陛下安危计，为江山社稷计，深入查探，何错之有？莫非，要等逆贼刀兵加于宫门之外，臣等才能有所动作吗？”
“谋逆”二字，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在寂静的金銮殿上。先前还窃窃私语的官员们顿时噤若寒蝉。这个指控太重了，重到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沾边。
那勋贵脸色一变，强自争辩：“空口无凭！沈涵，你休要危言耸听！”
“是否危言耸听，陛下自有圣断！”沈涵毫不退让，“臣已掌握部分人证物证，只因案情重大，牵涉甚广，为防逆狗急跳墙，故未曾公开。若诸位大人非要此刻见个分明，臣可请旨，当庭呈送部分物证！只是，若因此走漏风声，致使元凶逃脱，这责任，不知哪位大人愿替逆贼承担？”
他这话说得极重，直接将“走漏风声”和“替逆贼承担”的帽子扣了下来，顿时让那些还想说话的官员闭上了嘴。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跟“谋逆”扯上任何关系。
朱元璋看着下方跪着的沈涵，见他虽面色略显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眼神清澈而坚定，面对众多攻讦，条理清晰，据理力争，心中不由微微颔首。这把剑，够锋利，也够硬气。
“好了。”朱元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稽核处乃朕特旨设立，沈涵所为，皆是朕的旨意。”
一句话，定下了基调。皇帝直接为沈涵背书！
他目光如刀，扫过那几名出班弹劾的言官和勋贵：“尔等身为言官，风闻奏事是本分，但若受人指使，构陷忠良，干扰大案查处，朕，绝不轻饶！”
“臣等不敢！”那几名官员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朱元璋又看向沈涵：“沈涵。”
“臣在。”
“你继续查你的案。朕，只要结果，只要铁证。”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无论牵扯到谁，一查到底！”
“臣，遵旨！”沈涵重重叩首。
“退朝！”朱元璋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文武百官。
沈涵缓缓站起身，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有惊惧，有怨恨，也有少数几分钦佩。
他知道，经此一朝，他与那暗中的“蛟龙”及其党羽，已彻底撕破脸皮，再无转圜余地。
皇帝虽然保下了他，但也将他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接下来的斗争，将更加残酷。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无视那些复杂的目光，挺直脊梁，一步步向外走去。
刚走出奉天殿不远，一名小内侍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沈大人，皇爷口谕，让您去乾清宫西暖阁见驾。”
他定了定神，跟着内侍，再次走向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朝堂惊雷虽过，宫闱深处的暗涌，却愈发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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