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处将下一个核查目标指向“军屯”的风声，如同在滚油里溅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锅。与之前查漕运、查市舶司不同，军屯牵扯的是大明立国之本——军队！这里面的水，比海上风暴时的浪潮还要深，还要浑。
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反应便接踵而至。
先是五军都督府几位挂着虚衔的老侯爷，联袂拜访了中书省左右丞相，话里话外无外乎“将士戍边辛苦，粮饷时有不足，若再被刀笔吏苛查，恐寒了将士之心，动摇国本”云云。压力直接给到了胡惟庸这边。
胡惟庸自是满口安抚，声称绝无苛待将士之意，但转头就在一次小范围阁臣议政时，忧心忡忡地对朱元璋提道：“陛下，军屯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稽核处精于数据核算固然是好，但军务繁杂，非钱粮数目可以简单衡量。臣恐沈领事年轻，不谙军务，若处置不当，引发边军动荡，则得不偿失啊。”
这话看似替沈涵和边军考虑，实则将“引发动荡”的责任先一步扣在了稽核处头上。
朱元璋听着，只是“嗯”了一声，未置可否，转而问起北边蒙元残部的动向，将话题轻飘飘地揭过。
与此同时，稽核处衙署感受到了更直接的阻力。
周算盘派去兵部调阅各地军屯旧档的吏员，第一次空手而归。兵部负责档案的主事陪着笑脸，说法却滴水不漏：“哎呀，真不巧，存放军屯档案的库房前些日子漏雨，正在修缮整理，灰尘太大，实在不便查阅，还请贵处稍待几日。”
“几日是几日？”吏员追问。
“这个……下官也说不好，总得等修缮完毕，清点无误才行啊。”主事打起了太极。
同样的，当吴愣子带着人想去京营附近实地看看屯田情况时，还没靠近就被巡逻的卫兵拦了下来，语气虽然客气，态度却异常坚决：“此乃军事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诸位大人请回吧！”
“俺们是稽核处的，奉命核查！”吴愣子亮出腰牌。
那卫兵队长看了一眼，依旧摇头：“未有都督府或兵部行文，末将不敢放行，还请大人体谅。”
硬的像铁板，软的像棉花，总之就是不让查。
“大人，他们这是摆明了要给我们设置障碍！”周算盘气得胡子翘起，“库房漏雨？京营什么时候成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的禁地了？分明是心里有鬼！”
赵四摩拳擦掌：“要不让俺和老吴晚上摸进去看看？俺这喷嚏说不定能把那漏雨的库房震开条缝！”
沈涵瞪了他一眼：“胡闹！擅闯军事重地和兵部库房，是嫌我们脖子上的脑袋太结实了吗？”
他沉吟片刻，对周算盘道：“他们越是这样阻挠，越说明军屯有问题，而且可能是大问题！明路不通，就走暗路。周先生，你想想办法，从户部那边调阅与军屯相关的钱粮拨付、赋税减免记录，还有工部关于屯田水利兴修的文书。我们从侧面，先把账算起来！”
“明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周算盘立刻领会。
就在这时，一名吏员送来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约沈涵次日午时于城外十里亭一见，帖子上只画了一个简单的犁头图案。
“犁头？军屯？”沈涵心中一动。这可能是对方的人前来警告或谈判，也可能是……知情者想要透露些什么。
“大人，恐是陷阱，俺陪你去！”吴愣子立刻道。
赵四也凑过来：“对对对，多带点人！俺这喷嚏关键时刻还能当号角用，一嗓子能喊来八百弟兄！”
沈涵看着那简单的犁头图案，摇了摇头：“对方既然匿名，又约在城外开阔地，大概率不是武力相见。我一个人去，你们在远处策应即可。”
他倒要看看，这军屯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牛鬼蛇神。
次日午时，城外十里亭。沈涵如约而至，亭中已有一名戴着斗笠、穿着粗布衣服、做老农打扮的人背对着他。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斗笠下是一张饱经风霜、带着军人刚毅线条的脸，虽然穿着便服，但挺直的脊梁和锐利的眼神，无不透露着行伍气息。
“沈领事？”老农开口，声音沙哑。
“正是。阁下是？”
“一个看不惯喝兵血、啃军粮的蛀虫的老兵而已。”老农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沈领事近来风声很大，说要查军屯，可是真心？”
“数据面前，无所遁形。”沈涵言简意赅。
“好！”老农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边缘磨损严重的小册子，迅速塞到沈涵手中，“这是北疆某个卫所，三年来的真实屯田产出与上报数额的差异，还有……他们是如何勾结当地豪强，倒卖军粮、侵吞屯田的些许记录。东西不多，但或许能帮你撬开一条缝。”
沈涵接过册子，入手沉甸甸的：“为何给我？”
老农重新戴上斗笠，遮住面容：“因为再让他们这么搞下去，前线将士就得饿着肚子打仗了！老子不想看到弟兄们流血又流泪！沈领事，小心点，军屯这块肉，盯着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要狠！”
说完，他不等沈涵再问，快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旁的树林里。
沈涵看着手中的小册子，又望了望那老兵消失的方向，目光凝重。
风已起于军屯，这册子，或许就是撕开黑幕的第一道闪电。而接下来的雷霆，必将更加猛烈。稽核处的算盘，这次要敲打的，是帝国最坚硬的铠甲之下的脓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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