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处的工作重心,悄然从全面稽查转向了精耕细作的“试点”培育。沈涵深知,在强大的惯性面前,硬碰硬只会头破血流,唯有找到缝隙,让新生的力量悄然生长,方能积小胜为大胜。
郑彦在虞衡司选定了烧制御用琉璃瓦的匠作组作为试点。这活儿技术要求高,物料金贵,以往损耗率一直不低,匠人们也因怕担责而束手束脚。
郑彦按照新规,与匠头重新核定了合理的损耗区间,言明若节约有方,节省部分可折价少许补贴匠人。同时,简化了特殊釉料申领的流程,赋予匠头更大的现场处置权。
起初匠人们将信将疑,但当第一个月下来,因损耗降低和效率提升,每人真真切切多拿了几十个铜板的赏钱后,积极性顿时不同往日。匠头老崔甚至开始主动琢磨起如何进一步优化配料比例来。
虞衡司的这点星星之火,暂时还不足以燎原,却让沈涵看到了希望。他更加坚定了寻找工部内部异类或突破口的决心。
在都水司,这项工作尤为艰难。李侍郎治下,整个都水司如同一潭死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排斥着任何改变。
沈涵让赵四和周算盘暗中留意,寻找那些可能对现状不满、或是有心做事的官员吏员。
几日下来,目标逐渐聚焦在一位名叫韩承的都水司主事身上。此人是洪武四年的同进士出身,科名不算高,但据说精通水利算学,为人有些迂直,不善钻营,因此在主事位置上蹉跎多年。
他曾数次上书,陈述漕运管理中可改进之处,但奏疏大多石沉大海。更关键的是,在钱主事案发前后,这位韩主事是少数几个没有明显站队、也未对稽核处表现出明显敌意的中层官员。
沈涵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位韩主事。他没有选择在值房召见,而是借探讨漕渠某处闸口水量测算难题的名义,在一个傍晚,只身来到了韩承办公的廨舍。
廨舍内陈设简朴,书架上堆满了水利典籍和各式算稿,空气中弥漫着墨与旧纸的味道。
韩承对于沈涵的突然到访有些意外,但听到是关于水利测算的问题,顿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上下尊卑,铺开图纸便与沈涵讨论起来。
沈涵有意引导,将话题从具体技术问题,引申到漕运调度、物料管理等方面的弊端。韩承起初还有些顾忌,但谈及专业和亲眼所见的积弊,便有些收不住话头。
“……并非下官妄言,如今漕运管理,多凭经验,缺乏精算。如漕船过闸,何时启闭,水流几何,全凭闸官经验,效率低下且损耗颇大。
若能量化水情,建立算法模型,必能大大提升通航效率,节省人力物力。”韩承说到激动处,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
“韩主事既有此见,为何不试行改进?”沈涵顺势问道。
韩承闻言,神色顿时黯淡下来,苦笑道:“沈领事有所不知,下官人微言轻,此类建议上报,多被视为书生空谈,劳民伤财。再者,漕运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上峰全力支持,谁敢轻易改动成法?一动,若有好歹,便是天大的干系。”
沈涵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甘与无奈,也看到了他眼中尚未熄灭的专业热忱。这就是他要找的异类,一个有能力、有想法,却被体制压抑的技术官僚。
“若……我给韩主事一个机会呢?”沈涵缓缓道,“不涉及整个漕运,只选一处不太紧要的闸口,作为试点。稽核处可以提供支持,所需钱粮物料,我去向陛下申请特批。
成败责任,我沈涵与你共担。你只需告诉我,依你之法,有无把握在三个月内,让此闸口通航效率提升一成,或损耗降低半成?”
韩承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涵,嘴唇微微颤动。他看得出,沈涵并非戏言。这是一个巨大的风险,但也是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
“沈领事……此言当真?”
“君前无戏言。”沈涵目光坦诚,“我推行新规,非为揽权,实为兴利除弊。需要韩主事这样懂行、肯干实事的人。若成功,此闸口便是样板,你的方法便可推广;若不成,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沉默良久,韩承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对着沈涵深深一揖:“承蒙沈领事信重,韩某……愿效犬马之劳!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离开韩承的廨舍时,夜色已深。秋风带着凉意,沈涵的心头却有些发热。他知道,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并不完全了解的下级官员身上。
但改革需要抓手,需要活生生的榜样。韩承或许迂直,或许缺乏政治手腕,但那份对专业的执着,正是眼下最稀缺的。
他抬头望向星空,刘伯温那句水至清则无鱼再次浮现脑海。或许,刘伯温并非让他妥协,而是提醒他,在这浑浊的官场中,寻找那些本身尚算“清流”,却又懂得在现实中生存、并愿意为“至清”而努力奋斗的“鱼”。
润物细无声。他或许无法立刻涤荡整个工部的污浊,但可以先滋养一株幼苗。这株幼苗,就是韩承和他的闸口试点,就是虞衡司那个小小的匠作组。
而他也明白,自己扶持韩承的举动,必然会被都水司乃至中书省的某些人视为新的挑衅。无声的抵抗之后,或许将是新的风浪。
但他无所畏惧。因为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团队,有了初步的成果,现在,又找到了潜在的盟友。管理的种子,正在坚硬的冻土下,悄然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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