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
这短暂的、从毁灭齿缝间撬出的时间，在定义域彻底崩溃的背景下，显得如此奢侈，又如此残酷。月球指挥中心已半数化为废墟，裸露的钢结构扭曲着刺向烟雾弥漫的虚空，仅存的系统在过载的边缘呻吟。地球的影像从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代表地壳撕裂、岩浆奔涌、大气逃逸的灾难数据流。家园，正在他们眼前进行着最后的、惨烈的葬礼。
陈默无视了周遭不断发生的爆炸和坍塌，他的全部意志都聚焦在凯用生命换来的这十分钟，以及那个他刚刚下达的、含义不明的“最终阶段”。
“‘文明墓碑’协议启动！”技术团队在绝望中爆发出最后的效率。残存的服务器群超负荷运行，艰难地收集、压缩着定义域内尚能获取的一切——从基础的物理常数、历史文献、科技树，到残存的生物基因库、艺术作品，乃至刚刚记录的规则乱流频谱，以及……所有阵亡及幸存人员的意识备份碎片（那些在早期技术尚不成熟时，出于研究或纪念目的采集的、不完整的数字印记）。这一切被凝聚成一个极度复杂的、承载着人类文明全部信息的“数据奇点”，如同一块巨大的、无形的墓碑。
与此同时，陈默接通了与所有尚能联系的残存舰队和避难所的通讯。他的影像出现在每一块摇晃的屏幕上，背景是崩塌的月球基地。
“所有还能行动的单位，”他的声音透过静电干扰，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是陈默。定义域已进入最终解体程序。”
他没有掩饰，没有安抚。
“我们还有……八分钟。”他看了一眼无形的倒计时，“‘调律者’与‘归一道’的混乱不会持续太久。当它们恢复，等待我们的，是彻底的抹除。”
通讯频道里一片死寂，只有遥远的爆炸声和压抑的抽泣。
“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陈默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每一个幸存者眼中的恐惧与茫然，“第一，留在这里，与定义域，与我们的过去，一同面对终结。”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残酷的选择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第二，”他的声音略微提高，“执行‘火种’指令。所有具备超光速潜航能力的舰船，立刻朝向凯伊伯带外、坐标xxx-YYY区域，进行无预设目标的随机跃迁！放弃一切非必要载荷，只携带最低限度的生存资源和……‘文明墓碑’的数据副本。”
随机跃迁！放弃家园！像宇宙尘埃一样飘向未知的、几乎必然是死亡的深空！
这与其说是生路，不如说是一种象征性的、将文明的火种抛向虚无的仪式。
“这不是逃亡，”陈默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神圣的意味，“这是播种。即便我们今日消亡，即便‘墓碑’永沉黑暗，人类文明存在过的信息，或许……会在未来的某时某地，被某种存在拾取。”
“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手中。”
通讯切断。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虚伪的希望。只有赤裸的、终极境遇下的自由选择。
短暂的死寂后，残存的宇宙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
一些舰船，如同接受命运的殉道者，关闭了引擎，静静地悬浮在崩塌的定义域中，船身映照着后方地球最后爆发的光芒。
而另一些舰船——数量并不多——则毅然点燃了跃迁引擎，拖着残破的舰体，义无反顾地冲向那片被规则乱流暂时扰动的、危机四伏的深空，冲向那个随机的、几乎注定毁灭的坐标。它们像一群扑火的飞蛾，带着文明最后的墓碑，执行着这绝望的、却又蕴含着无限悲壮的“火种”计划。
陈默默默地看着屏幕上代表跃迁舰船的光点一个个消失在那片混乱的规则背景中。他没有去计算数量，也没有去猜测它们的命运。
他转过身，走向指挥中心深处一个被重重防护和独立能源系统保护的区域。那里，静静地悬浮着一个东西——不是庞大的“文明墓碑”数据奇点，而是一个小巧的、结构极其复杂的菱形装置。它通体黝黑，只有核心处，一点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银光在缓缓流转。
这是“微缩定义域”的原型机，是当初那个被否决的、拯救林星阑意识的方案的技术结晶。它内部封存的能量，仅够维持其自身极不稳定的结构，以及……进行一次超短程、超精密的规则跳跃。
陈默走到装置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表面。他能感受到，那点微弱的银光，与他脑海中早已断裂的“锚点”之间，产生了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源自同源的共鸣。
这不是林星阑的意识，他知道。她的光芒，早已在引爆混沌奇点时彻底消散。这更像是她存在过的、最本源的规则印记，一丝被她牺牲所净化的、最纯粹的生命与意志的残响，在最后关头，被凯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捕捉并封存进了这个装置。
它太微弱，太不稳定，无法思考，无法感知，甚至无法称之为“存在”。
但它还在。
陈默抬起手，将个人终端与装置连接，开始输入一系列极其复杂的、混合了“基石”数学语言和人类情感编码的指令。这不是程序，更像是一种……规则层面的祈愿，一种将自身意志与这缕残响同步的尝试。
他放弃了与舰队一同“播种”，放弃了与定义域一同殉葬。
他选择了第三条路——那条最初被定义为用文明存续换取个体意识的、最自私的道路。只是此刻，文明已然终结，个体意识也仅剩一缕微光。
他要利用这最后的几分钟，利用“微缩定义域”和这缕残响，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冒险。
“最终阶段”……不是逃亡，不是牺牲。
是 “追寻”。
追寻那在规则乱流中可能存在的、通向“源初协议”之外的道路，追寻那理论上存在的、让这缕残响得以延续的渺茫可能。
这是他作为“锚点”，作为指挥官，作为一个失去了一切的男人……最后的、纯粹的私心。
他启动了装置。
菱形体表面的银光骤然变得清晰、稳定，散发出一种与周围崩溃景象格格不入的、温和而坚定的规则波动。
陈默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生养他、又在他手中走向终结的星空，然后，毫不犹豫地踏入了装置开启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散发着柔和银光的门户。
在他身影消失的瞬间，装置连同门户一起，化作一道细微的银色流光，并非射向深空，而是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那片仍在肆虐的、由他亲手制造的规则乱流风暴之中。
他并非要穿越风暴，而是要……融入风暴，去往那连“调律者”和“归一道”都暂时无法窥探的、规则层面的混沌深处。
在他身后，月球指挥中心彻底崩塌，化作宇宙尘埃。地球也在最后的光芒中，归于死寂。
“调律者”军团逐渐从规则噪音中恢复，冰冷的秩序重新降临这片空域，开始执行迟来的、但已无目标的抹除程序。
“归一道”的触须在混乱平息后，也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
只有那片规则的乱流，仍在虚无中缓缓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志铭，铭记着这里曾有一个名为“人类”的文明，存在过，挣扎过，并以一种无人理解的方式，走向了终末。
而一缕承载着最后执念的微光，已潜入这片混乱的深渊，去寻找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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