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内,死寂如墓。
尘埃缓缓沉降,混着浓郁的海腥与硝石气息,粘稠地滞涩在口鼻间。远处海浪拍岸的轰鸣被嶙峋的乱石隔绝,只余下被削弱后的沉闷回响,如垂死的巨兽在深渊尽头喘息。
李观鱼瘫坐在冰冷的岩石地上,后背抵着湿滑的洞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背刀伤的剧痛,灼烧感混合着失血的虚弱阵阵袭来,但他死死咬着牙关,努力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谜团如同无形的藤蔓,缠缚着他的心脏,几近窒息。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洞口方向。那里,两道漆黑的身影被无形的巨力死死压在地面,如同两滩烂泥,生死不知。浓烈的血腥气在阴湿的空气中弥漫,那是铁柱伤口的气息,也是他自己后背伤口渗出的新鲜血液的味道。
身旁,赵铁柱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粗重的喘息早已变成了微弱断续的抽吸,每一次抽气都显得异常艰难,像是破了洞的风箱。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乌紫,肩膀上那道皮肉翻卷的刀伤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地敞开着,深可见骨,暗红色的血如同泉眼,缓慢而持续地流淌,浸透了他身下大片冰冷的岩石。李观鱼脱下来紧裹上去的破烂外衫早就被洇透,沉甸甸、热乎乎地压在伤口上,却完全阻挡不住生命的流逝。
铁柱的手,那只沾满油腻血污的手,还紧紧地、无意识地攥着半截滚落的肉包,里面的肉馅糊成一团,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痂。
李观鱼的心狠狠揪紧。他伸出冰凉颤抖的手,徒劳地按住铁柱肩头的伤口,试图用力压紧,阻止那要命的血流。可他自己的力量也快要耗尽了,指尖冰冷麻木,每一次按压都感觉不到多少肌肉的力量回馈,反而带得伤口边缘更多暗红色的血沫冒了出来。
怎么办?能怎么办?!
福伯生死未卜,强敌环伺,玉佩诡谲,如今铁柱命悬一线……前所未有的绝望和焦灼像岩浆般在胸中翻涌、灼烧,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
他腰间那枚一直散发着微弱温热的残破玉佩,突然毫无征兆地再次轻轻震动了一下!
嗡……
这一次的震动,不再是警报或爆发前的滚烫,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脉动般的安抚韵律,如同冬日暖炉上渐沸的水壶,稳定而持续。一股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温润的气息从中渗出,并非之前爆发时的狂暴,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春雨滋润般的细微暖流,悄无声息地顺着腰间经络渗入他冰寒彻骨的身体。
这温润的气息并未在体内多做停留,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绝大部分都流淌向了那只捂住铁柱伤口的、冰冷颤抖的手掌!
李观鱼猛地一震,睁大了眼睛!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下的伤口处,那原本无法止住、汩汩流淌的温热粘稠,竟在这股奇异暖流抵达的瞬间,极其短暂地……凝滞了一瞬!虽然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刹那,伤口深处肌理的蠕动似乎在暖流拂过后放缓了片刻,那奔涌的血液仿佛遇上了一层无形的韧性阻碍,阻力骤然增加,流淌的势头明显变得凝滞缓慢起来!
这感觉转瞬即逝,暖流似乎极为微弱,只能堪堪维持这片刻的阻隔,止血的效果微乎其微,但铁柱那粗重得几乎窒息的喘息,在暖流拂过身体的刹那间,竟也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丝,虽然依旧痛苦微弱,却不再那样破碎濒死!
玉佩在主动救人!它在帮铁柱?!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绝境中的微光猛地攫住了李观鱼!他下意识地更加紧密地贴住铁柱的伤口,五指张开,试图最大限度地承接、导引玉佩中流泻出来的那股温润气息,将它们“按”进那撕裂的皮肉之中!
玉佩持续地嗡鸣着,温热的暖流如同涓涓细流,稳定地渡向他的掌心。虽然无法立时止血,却如同在破损的生命之堤旁,堆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无形砂袋,虽未能完全阻挡洪流,却实实在在、极其艰难地延缓着溃堤的速度!
时间在生与死的博弈中仿佛凝固了。李观鱼全身心地沉浸在引导这微弱暖流的尝试中,不敢有丝毫分心。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头滑落,流入眼中,带来一阵酸涩刺痛。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掌心温热之际——
一片沉凝如水的黑暗中,那两道冰冷、死寂、带着万年沧桑般审视的目光,似乎轻微地波动了一下。那波动细微到难以察觉,如同古井深潭投入了一粒尘埃。
接着,是极其轻微的摩擦声。不是脚步声,更像是粗糙的、包裹着坚硬皮膜的东西,极其缓慢地碾过冰冷的岩粒发出的声响。
嗒……沙……沙……
声音在绝对的死寂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感,由远及近,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朝着李观鱼所在的位置挪来。
李观鱼全身的寒毛瞬间倒竖!
他终于抬起头。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几乎停跳!
借着从乱石缝隙透入的、最后一线极其微弱昏沉的微光,他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正从洞窟最深沉的黑暗里缓缓“移动”出来。
不,那不是行走!
那是一个极其佝偻、瘦削枯槁的身影,几乎无法分辨是人形还是某种枯木怪石。它“移动”的方式极其怪异——身体的大部分部分似乎并未真正“抬起”,而是如同某种奇特的节肢生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依靠着一条干枯到只余皮骨、弯曲如虫节的奇异下肢,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步地拖曳着整个身体在地上“蹭”行着!每一次艰难的挪动,都伴随着骨骼和岩粒摩擦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它的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深色的如同海藻和苔藓混合物般的附着物,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衣物质地,更像是从洞壁剥离下来的、积攒了千年的污秽沉积物所凝聚成的“壳”。腐朽、阴湿、混合着海底淤泥沉积了万年的古老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到让人窒息!
它的左手……或者说是左臂前端延伸出来的东西——那根本不像人的手臂!更像是某种节肢动物的巨大鳌钳或者巨螯,弯曲、厚重、骨节粗大得不成比例,表面覆盖着坚硬的、黑曜石般的甲壳,尖端尖锐如刺!正是这只怪异的“手”,先前悄无声息地扼住了他和铁柱的喉咙!
而李观鱼此刻的目光,却死死凝固在了它……或者他,唯一的、裸露在外的部位上——
那张脸!
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脸的话!
在兜帽阴影和厚厚沉积物的下方,勉强能够辨认出一个头骨的轮廓。但那皮膜……完全干瘪紧贴在骨骼上,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乌黑的青褐色,如同被雷击焚烧过的古树皮!颧骨高耸得刺眼,眼眶是两个深深的、没有任何神采的黑暗孔洞。鼻子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塌陷的黑洞。嘴巴的位置……只有一道深刻的、几乎咧到耳根、线条极其僵硬的裂缝,如同一道被刀斧强行劈开的豁口!没有嘴唇,更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肌肉牵动!
这张脸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漫长时光的侵蚀、非人的苦难和一种彻底断绝了生机的、绝对的死寂!它更像是一件恐怖的法术造物,一具在地脉深处封存了无数个世纪的干瘪尸骸,而非一个活物!
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眶黑洞里的……点。李观鱼看不清具体的形态,只能感觉到那是两点极其微弱的、如同深海沉船幽灯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冰冷幽光。
那点冰冷幽光,此刻正毫无掩饰地、带着一种强烈的、近乎贪婪的探询,死死地锁定在李观鱼腰间——那枚正持续嗡鸣、散发出温润气息的残破玉佩之上!
那目光中的专注,穿透了千年时光的尘埃,如同痴迷的信徒凝视着失落的圣物!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李观鱼心中刚刚升起的微弱希望!这未知的、诡异恐怖的存在,不是因为善意,而是被玉佩所吸引!
它……想要玉佩?!
那两点幽光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那只原本拖曳在身侧的巨大、枯黑、如同虫爪般的枯瘦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随时会散架般的滞涩感,抬了起来。五根尖长如钩、同样覆盖着乌黑干瘪皮膜的枯瘦手指,如同从地狱伸出的鬼爪,颤巍巍地、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隔空直指李观鱼腰间的玉佩!
与此同时,那只粗大沉重、如同异兽螯钳般的左手,五根粗壮如同铁石铸就的“指节”也微微向内蜷缩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骨节摩擦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交出玉佩!这无声的意志,如同冰冷的潮水,通过那两道幽深的目光和抬起的手爪,狠狠地压在了李观鱼脆弱的神经之上!
李观鱼的呼吸猛地一窒!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冷汗瞬间湿透衣背!
交?这是福伯可能拼了性命才留下来、连带着自己模糊身世线索的唯一物品!是刚才救了他和铁柱性命的奇异之物!可若是不交……这恐怖诡异的守洞人,一个眼神就能粉碎那两个强大的杀手!捏死他和重伤的铁柱,恐怕比捏死蚂蚁还要简单!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抉择关头!
他那只原本死死按在铁柱伤口上、引导玉佩微热暖流的手,突然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那缓慢流淌的血液深处,仿佛有什么极其细微、极其坚硬的东西,随着血液的缓慢流淌和暖流的微微冲刷,缓缓“浮现”了出来!硬物锋利的边缘硌在他的掌心,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冰冷触感!
那是什么?!
李观鱼下意识地顺着血液流出的方向,极其小心、极其隐蔽地用指尖在那被暖流略微“浸润”过的粘稠血浆边缘摸索。
指尖触到了!
一个比米粒还要细小一些的、冰冷、尖锐的金属碎片!它被暖流从伤口深处“推”出了一点点!更可能是刚才某一刀造成的细小铁屑残留!
这个发现本身毫无意义。然而,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却又几乎是本能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炸开的苍白闪电,骤然劈开了李观鱼被恐惧和绝望冻结的思绪!
先前在茶馆,他用新鲜的血刺激了对方对“污秽”的反应!刚才在洞口,他用敌人凝固陈旧的染血斗篷碎片作为“脏东西”赢得了片刻生机!
而现在……铁柱伤口里流出的、混杂着敌人武器碎屑的、新鲜滚烫的、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污血!
他的目光,猛地从守洞人指向玉佩的枯手,转向了身侧——那滩在昏暗中依旧散发着温热气息、缓缓蔓延的、属于铁柱的暗红血泊!
来不及思考!李观鱼猛地抬头,双眼因为恐惧、急切和孤注一掷而布满血丝!他不再躲避那两点恐怖的幽光,而是直直地迎了上去!同时,他那按压在铁柱肩头的手,极其突然、又极其迅猛地探入了身下那滩粘稠的、尚且温热的血泊之中!
手掌在粘稠滚热的血泊中用力一搅!
啪嗒!
一声令人心悸的轻响!一只沾满了粘稠温热暗红色人血的、混合着黑色污物和一点微弱油腻荤腥的手掌,带着淋漓的、不断滴落的血珠,猛地向上高高举起!
那不是指向守洞人,而是举到了李观鱼自己和重伤昏迷的铁柱之间!滚热的、新鲜的、属于赵铁柱的血,顺着他的手腕、手臂淋漓流淌下来,滴落在他和铁柱的衣襟上!
“脏!您看!”李观鱼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挣扎求生的强烈欲望,每一个字都如同撕裂的布帛,“肮脏的血!流了一地!污了您的……圣地!”
“伤他的人!外面那两个杂碎!还有他们的主子!都该死!都该被挫骨扬灰!”他的语速极快,字字泣血,充满了一种原始的、对敌人彻骨的、要将对方吞噬的恨意!这恨意是如此纯粹、如此强烈,甚至压过了对守洞人的恐惧!
“而它——!”李观鱼的另一只手指向自己腰间那枚仍在散发温润微光、持续嗡鸣的古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和急切的期盼,“它在清洗!它……不喜欢那些脏东西玷污您看守的地方!它……它在帮我们!帮您……守护……这地的洁净!”
他的话语混乱而急促,充满了市井小民撒泼打滚般的狡黠和不讲理,也充斥着走投无路之下最赤裸的求生呐喊。逻辑荒谬绝伦,却如同疯子呓语中蕴含的某种惊心动魄的原始真实!
高举的、不断滴落人血的手,指向污秽。
指向玉佩,阐述它“清洗”的力量。
指向被重伤的铁柱,表明立场。
指向洞外的杀手和幕后黑手,释放刻骨的恨意与复仇的誓言!
最后……将所有行为归结于对守洞人看守之地的“守护”!
守洞人那刚刚抬起、指向玉佩的枯瘦右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深陷眼眶中的那两点冰冷幽光,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剧烈的波动!
这波动并非愤怒,而是一种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灵魂深处最隐秘角落的震动!那绝对死寂的冰冷潭水,被投入了燃烧着恨意、污血、以及玉佩微温的石块!
守洞人僵硬如同磐石般的身躯,第一次产生了明显的动作!他那只巨大、沉重、如同远古异兽左螯般的怪臂,竟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感,放低了些许。紧接着,那枯瘦如柴、指向玉佩的右手,五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不是威胁,更像是一种……犹豫?
如同被某种沉睡千年的本能驱动,守洞人那枯黑的、覆盖着厚厚污秽的右臂极其僵硬地移动了方向,那只骨节粗大、指尖锐利的右手,不再是虚指玉佩,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小心翼翼的犹豫,朝着李观鱼那只高举的、沾满了粘稠温热鲜血的手掌……
缓缓地、颤抖着……
探了过去!
它……它要……触碰?!
李观鱼的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肌肉瞬间僵硬!那只守洞人的枯手,冰冷、漆黑、散发着无尽的死亡与沧桑气息,正一点点地靠近!仿佛只要轻轻碰上,就会带来万劫不复的深渊!
躲?还是拼死承受?
就在那枯黑干瘪、如同千载古木雕琢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李观鱼掌心淋漓鲜血的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再生!
嗡——!!!
他腰间那枚一直稳定嗡鸣、散发温润气息的古玉,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急促而高亢的鸣响!那嗡鸣不再是暖意,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尖锐的警示!
几乎在同一时刻,守洞人枯手即将触及血液的动作也猛地停滞!
他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点微弱跳动的幽光骤然收缩成针尖般锐利的一点!头颅猛地转动,如同最警觉的夜枭,深幽的目光瞬间锁定洞窟内一个看似寻常、堆满湿滑海藻和浮石的黑暗角落!
一种与守洞人那古老、沉寂、厚重威严截然不同的气息,从那片阴影深处极其突兀地弥漫开来!那气息如同剧毒的瘴气,带着冰冷的滑腻感和一种令人作呕的、亵渎生命的浓烈死气,充满了纯粹毁灭、污秽和混乱的邪恶!仿佛黑暗中潜藏的淤泥,无声无息地扩散、污染着空间!
有人?!或者说,有东西?!竟趁着守洞人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潜入了洞窟深处!
那绝非人类的气息!冰冷、滑腻、充满了阴毒的恶意和混乱的疯狂!
一直如同枯井无波的守洞人,那僵硬的、由厚厚沉积物组成的胸膛深处,仿佛第一次鼓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低沉到近乎无声、却如同九天压抑的雷霆轰鸣般的叹息。
那叹息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淀了万载岁月的……冰冷的暴怒!仿佛沉睡的火山被彻底激怒!
守护之地,不容践踏!不容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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