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的黎明,是被压抑的啜泣和伤员沉重的呼吸唤醒的,而非阳光。铅灰色的光线艰难地穿透高窗的污垢,将巨大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如同此刻团队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疲惫、恐惧、猜疑,以及一丝濒临崩溃的绝望。
陆锋几乎一夜未眠。张伟后半夜那细微的、如同老鼠啃噬般的咀嚼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他的神经。愤怒、失望、悲哀……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但最终,都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决断所取代。作为领导者,他不能再回避,必须立刻掐灭这足以焚毁整个团队信任根基的火星。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起身,检查仓库大门和警戒设置。陈海在门口守夜,看到陆锋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抿的嘴唇,什么都没问,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默契让他们无需多言。
简单的早餐时间,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缩饼干的分量比昨天又少了一些,热水也带着一股铁锈味。王楠在给保安老王换药,纱布揭开,伤口红肿得更厉害了,散发着不祥的气味。老王的额头滚烫,陷入半昏迷状态,偶尔发出痛苦的呻吟。婴儿的哭声也变得更加微弱。药品耗尽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张伟缩在离人群最远的角落,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啃着分到的那一小块饼干,仿佛那是最后的晚餐。他的背包依旧紧紧抱在怀里,像盾牌一样护在身前。
当最后一口食物勉强咽下,陆锋站起身,走到了仓库中央那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他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所有人,过来一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仓库的寂静。
人们迟疑地、或快或慢地围拢过来。林舒拉着朵朵的手,王楠擦着手从伤员身边站起,周毅放下手中的记录本,老赵和陈海一左一右,隐隐形成了某种屏障。那对逃难夫妻紧紧靠在一起,渔民父子则茫然地站在稍远的地方。
张伟是最后一个磨蹭着走过来的,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陆锋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最后定格在张伟身上,平静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异常清晰:
“张伟,把你的背包打开。”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寂静的仓库中炸响!
张伟猛地抬头,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身体像筛糠一样抖动。“为……为什么?我……我的东西……”
“打开它。”陆锋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林舒下意识地捂住了朵朵的眼睛,但很快又放了下来——在这个世界,孩子也必须学会面对残酷的真实。
“不!你不能看!这是我的私人物品!”张伟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他死死抱住背包,连连后退,仿佛陆锋是索命的厉鬼。
陈海向前踏出一步,没有说话,但那股经历过血与火的气势,让张伟的尖叫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而混乱的喘息。
“私人物品?”陆锋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张伟,“在这个仓库里,在我们这些人中间,还有什么,是纯粹属于你一个人的‘私人物品’?是食物?是药品?还是你那条,可能因为你这点‘私人物品’而丢掉的命?!”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痛心,在整个仓库中回荡!
“老王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孩子急需退烧药!我们所有人都在饿肚子!而你!”陆锋的手指猛地指向张伟怀里的背包,“你却偷偷藏匿食物!在你半夜里啃着私藏的口粮时,有没有想过,可能就因为你藏起来的这几口吃的,老王就熬不过今晚!孩子就可能留下终身残疾!”
字字诛心!如同鞭子抽打在每个人心上。那对逃难夫妻中的女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渔民老伯重重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张伟被这凌厉的质问彻底击垮了,他瘫软在地,背包掉落在身边,双手抱头,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们会死的……都会死的……我只是……只是想多活一天……就一天……”
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将长久以来积压的恐惧和绝望尽数倾泻出来。
陆锋没有心软,他弯腰,一把抓过那个背包,毫不犹豫地拉开拉链,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
几包压扁的、明显是之前偷偷藏起来的压缩饼干,两板所剩无几的抗生素胶囊,几块高能量巧克力,甚至还有一小瓶未开封的维生素片……零零散散的食物和药品,散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记记无声的耳光,抽在每个人脸上,也抽在张伟的灵魂上。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仓库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张伟绝望的哭声和窗外永恒的风雨声。
所有人都看着地上那些东西,眼神复杂。有愤怒,有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苍凉。在极致的生存压力下,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有一瞬间的动摇?
陆锋没有看那些东西,他只是看着瘫倒在地、精神几乎崩溃的张伟,良久,才用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说道:
“害怕?谁不害怕?我也怕。我怕下一个倒下的是老王,是孩子,是林舒,是朵朵,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但我们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运气!是因为我们还相信,抱成团,比一个人等死,有多一线生机!是因为我们还他妈的记得自己是个人!不是野兽!”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痛而有力:“今天,我们可以因为几块饼干,把张伟赶出去,或者更糟。但那样做了,我们和外面那些只知道弱肉强食的东西,还有什么分别?我们这个‘望北’,立起来的基石,不是这堆破铜烂铁,是信任!是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不能丢掉的良心!”
他蹲下身,看着涕泪横流的张伟,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张伟,你听好了。这些东西,”他指了指地上的“赃物”,“全部充公。这是惩罚。”
“但你的命,还是我们这群人的一份子。不是因为同情你,是因为我们还需要你捣鼓无线电的那点本事,是因为我们还没烂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从今天起,你负责最苦最累的守夜和清洁工作,食物配给减半,持续一周。这是你为自己挣回信任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再有下次……”陆锋的声音冷了下去,“我会亲手把你扔出去,自生自灭。”
惩罚严厉,但留下了余地。没有动用私刑,没有驱逐,而是在绝望中,艰难地维系住了规则的底线和人性的微光。
张伟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大声的、混杂着羞愧、后悔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痛哭。
陆锋不再看他,转身对王楠说:“王护士,药品你收好,优先给老王和孩子用。”又对林舒说:“林舒,食物入库,重新登记。”
然后,他面向所有人,斩钉截铁地说:“都看到了?这就是底线!谁越线,这就是下场!但只要还在线内,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杀出一条血路!”
“现在,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老陈,老赵,加固后院的工事不能停!周博士,你的苗圃是关键,抓紧!其他人,清理仓库,寻找一切可能利用的东西!”
审判结束,秩序以一种残酷而必要的方式得到了重申。人们默默地散开,回到自己的岗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后怕,有凝重,但似乎也有一种经历过风暴后、更加清晰的认同感。
陆锋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危机远未解除。张伟的问题只是内部矛盾的一个缩影,外部的生存压力依旧如山般沉重。但至少,他扑灭了内部的第一簇火苗,为这个脆弱的共同体,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文明的火焰,在道德的灰烬中,摇曳着,却未曾熄灭。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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