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艇的马达声在空旷的水域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只小心翼翼爬行在巨兽背上的甲虫。陈海将油门控制在最低速,让艇身几乎是在依靠惯性,悄无声息地朝着远方那片山脉轮廓和闪烁的微光滑行。铅灰色的天幕下,那几点火光如同地狱边缘的磷火,诱惑着,也警醒着每一个望见它的人。
艇上无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远方,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渴望、恐惧、怀疑、以及一丝濒死之人看到稻草般的希冀。陆锋站在艇首,望远镜紧紧贴在眼前,试图从那片模糊的光晕中分辨出更多细节。距离太远,只能勉强看出火光似乎不止一处,分布得有些散乱,不像是大型聚居地的规整灯火,更像是几处独立的篝火。
“速度再慢一点,保持距离。”陆锋低声下令,声音在风雨中几乎被吹散。陈海会意,微微调整舵轮,让救生艇以一个更迂回的路线,借助几处露出水面的残破建筑废墟作为掩护,缓缓靠近。
随着距离拉近,景象逐渐清晰。那确实是一片地势较高的丘陵地带,洪水在此处明显退去,露出了大片泥泞的斜坡和未被完全淹没的树林。火光正是从山坡上几处相对平坦的空地上升起的,是真正的篝火,旁边依稀能看到晃动的人影。没有整齐的帐篷,没有坚固的工事,只有一些用防水布、树枝和残破家具搭建的简陋窝棚,散乱地分布在火堆周围。看起来,像是一个自发形成的、条件极其艰苦的幸存者营地。
“人数……大概二三十个?或者更多,分散了看不清。”陈海凭借经验估算着。
“戒备等级降低,但保持警惕。”陆锋放下望远镜,心中稍定。这不像是有组织、有敌意的掠夺者团伙,更像是一群和他们一样挣扎求生的难民。但他深知,在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即便是难民,为了生存也可能变得极具攻击性。
救生艇在距离岸边还有近百米的一片半淹的树丛后停了下来,发动机彻底熄火。这个距离,既能观察,也便于在情况不对时迅速撤离。
“现在怎么办?直接过去?”老赵压低声音问,手里紧握着消防斧。
陆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太冒失。我们不清楚他们的底细。老陈,你和我,带上武器,先摸过去看看情况。老赵,你留在艇上,保护好大家。如果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发信号,启动引擎接应我们撤退。”他指了指张伟手里的对讲机,“保持通讯畅通。”
“太危险了!”林舒忍不住抓住陆锋的手臂,眼中满是担忧。
“必须有人去接触。”陆锋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坚定,“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希望。放心,我们会小心。”
他和陈海检查了一下随身武器,将步枪背在身后,手枪藏在便于快速拔出的位置。两人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滑入齐腰深、冰冷刺骨的浑水中,借助树木和废墟的阴影,向岸边潜行而去。
水下的淤泥和杂物让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空气中弥漫着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浓重腥臭和腐烂气味。岸边的泥泞斜坡上,布满了洪水冲刷来的各种垃圾和残骸。
靠近营地边缘时,他们能更清楚地听到人声——不是喧哗,而是一种压抑的、带着疲惫和绝望的低语,间或夹杂着孩子的啼哭和病人的咳嗽。篝火旁的人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大多蜷缩着身体,眼神麻木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几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正在火堆旁低声商议着什么,脸上写满了焦虑。
陆锋和陈海隐藏在坡下一丛茂密的灌木后,仔细观察。营地的防卫很松散,只有两个拿着简陋木棍的男人在营地外围无精打采地走动放哨。
“看起来……就是普通的逃难者。”陈海低声道。
陆锋点了点头,但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在营地一侧,有几个男人正在用找到的工具和木材,试图加固一个较大的窝棚,动作虽然生疏,但透着一股求生的韧劲。而且,营地虽然破败,却没有看到明显的暴力冲突痕迹,人们之间似乎还保持着基本的秩序。
“我出去接触。”陆锋做出了决定,“你留在后面掩护。”
陈海点头,将步枪架在灌木枝杈上,枪口对准营地方向,做好了随时支援的准备。
陆锋深吸一口气,从灌木丛后站起身,高举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然后慢慢向营地走去。
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骚动。放哨的男人紧张地举起了木棍,火堆旁的人们也纷纷站起身,警惕地望过来,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恐惧。
“别紧张!我们没有恶意!”陆锋在距离营地十几米外停下脚步,大声喊道,声音在寂静的暮色中传得很远,“我们也是逃难出来的,看到这里有火光,过来看看!”
营地中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身材结实、脸上带着风霜痕迹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砍柴刀,上下打量着陆锋,眼神锐利:“你们有多少人?从哪里来的?”
“我们十几个人,有老有小,还有伤员。”陆锋坦诚相告,指了指身后的水域,“从东边城里逃出来的,船就在那边。我们缺少食物和药品,想问问……这里情况怎么样?”
听到“有老有小”、“伤员”,对面男人的戒备神色稍缓。他回头和另外几个像是管事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对陆锋说道:“我们也是四面八方逃过来的,这里地势高,水淹不上来,就暂时落脚了。吃的……也很紧张,靠之前带出来的一点存粮和在水边捞点鱼虾野菜勉强撑着。药品更是没有。”
他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但并没有排斥的意思。“如果你们想留下,可以。但这里不养闲人,每个人都得干活,找吃的,搭棚子,守夜。而且……资源得按劳分配,没得多占。”
这是最原始、也最公平的生存法则。陆锋心中反而安定了一些。有规则,就意味着有秩序。
“我们明白。”陆锋点头,“我们有人会医术,有人懂机械,有劳力,也愿意遵守这里的规矩。”
这时,陈海也从隐蔽处走了出来,站到陆锋身边。他沉稳的气质和身上携带的武器,让营地的人又是一阵骚动,但也增添了几分威慑力,让对方不敢轻易起歹意。
经过一番简单的交涉,营地的人同意陆锋他们暂时靠岸,但要求他们的人先留在船上,只允许陆锋和陈海先进入营地进一步商谈细节。
陆锋通过对讲机通知了艇上的人情况,让大家保持戒备等待。然后他和陈海跟着那个领头男人(他自称姓李,是个石匠)走进了营地。
近距离观察,营地的条件比远看更加艰苦。人们挤在漏风的窝棚里,面有菜色,很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和腹泻。但令人动容的是,他们依然在努力维持着基本的卫生和互助。有人负责看护孩子,有人负责收集柴火,有人在尝试用简陋的渔具在附近水洼里捕鱼。
李石匠带着陆锋和陈海见了营地里另外几个有威望的人——一个前小学老师,一个腿脚不便但经验丰富的老农,还有一个看起来比较精明的中年妇女。大家围坐在最大的篝火旁,交换着各自的信息和遭遇。
从他们口中,陆锋得知,这个营地已经存在了四五天,最初只有几个人,后来陆续有逃难者加入,才有了现在的规模。他们也听到了国家紧急广播的碎片信息,知道灾难是全球性的,对未来的绝望感很深。但他们选择在这里抱团挣扎,而不是坐以待毙。
“往西走,听说那边有更高的山,可能还有没被淹的地方。”李石匠用木棍在地上划拉着模糊的地图,“但我们没车,没油,靠两条腿走不了多远,而且……谁知道山里是什么情况。”
陆锋心中一动,他们的救生艇和部分燃油,或许是双方合作的关键筹码。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商谈,一个初步的、脆弱的合作协议达成了:陆锋的团队可以靠岸,分享这片相对安全的营地,但必须贡献出他们的部分物资(尤其是药品和工具),并参与所有劳动和防卫。作为回报,营地共享他们对此地环境的了解和一些基本的生存经验。双方人员混编,共同管理资源。
当陆锋和陈海返回救生艇,将这个结果告知大家时,艇上的人们反应各异。林舒和王楠松了口气,至少有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老赵和周毅觉得有条件合作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张伟依旧惶恐不安,对陌生人充满恐惧。但那几个新加入的幸存者,尤其是带着婴儿的母亲和老夫妇,则露出了久违的希望之光。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疑虑。救生艇再次发动,缓缓驶向那片闪烁着篝火的山坡。
当艇上的人们相互搀扶着,踏上泥泞但坚实的土地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他们离开了漂浮的孤舟,踏上了一片同样充满未知的“彼岸”。这里有微弱的火光,有同类,但也有关乎生存的更直接、更残酷的竞争与合作。
篝火旁,两群来自不同地方、被同一场灾难摧毁了家园的幸存者,带着警惕、试探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开始了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文明的碎片在这片泥泞的山坡上,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试图重新拼接。
夜还很长,雨依旧在下。但至少,他们不再是汪洋中唯一漂泊的孤舟。新的挑战和机遇,伴随着这片彼岸的微光,一同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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