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祭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缝里的血痂。
惊云的光散了之后，风里的腥气突然重了十倍，像有人把腐烂的鱼肠子泡在血里煮。
我盯着地上那堆浅灰色的灰烬——那是它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比落在青山市的初雪还轻。
“等出了山，我给你找块向阳的坡。”我喉咙发紧，指尖轻轻碰了碰灰烬，凉的，和它生前蜷在我枕头底下时的温度不一样。
布囊是老皮用松针编的，针脚歪歪扭扭，我把灰烬倒进去时，有两粒沾在指腹上，我舍不得吹，就着舌尖舔了——是铁锈味，和我每次犯病时嘴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野人山的雾不知什么时候漫过来了，像团浸了墨的棉絮，把月亮糊得只剩个模糊的影子。
我背起白芷，她的身子轻得不正常，像团被抽了骨的云。
后腰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每走一步都黏在粗布衫上，可更疼的是太阳穴——母亲用指甲刻在病房墙上的符号，正随着心跳一下下往脑子里钻，像有人拿烧红的铁丝在颅骨上画地图。
“石皮村，地底有门。”我对着雾轻声说，那串扭曲的符号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连母亲指甲崩裂的缺口都看得清。
她被绑在铁床上时，手腕上的血滴在水泥地上，滴成歪歪扭扭的箭头，我当时以为是幻觉，现在才明白——她是用最后半口气，给疯儿子指了条生路。
石皮村藏在山褶里，像块被啃剩的黑面包。
所有屋舍都盖着黑石，石皮泛着青灰的光，我踩过村前的青石板时，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被吸得干干净净。
村民都缩在门后，窗纸后影影绰绰的，没一个人出声——老皮说过，这村的人天生聋哑，可我看见有个老太婆扒着门缝，浑浊的眼睛直勾勾钉在我背上，像在看具会走路的尸体。
村后断崖下的藤蔓比我胳膊还粗，我用匕首割了半天才撕开个口子。
石门就藏在后面，石纹里爬着半枚断裂的鹿角，鹿角尖勾着颗狼牙——和我小腹上那道残缺的图腾分毫不差。
我盯着图腾看了三息，突然笑了：原来不是我身上的纹路长得歪，是这门等了太久，等得自己都裂了。
割破手掌时，血珠刚滴在图腾上，石门就震了。
那震颤从掌心往胳膊窜，像有只手在石头里攥着我的骨头摇。
接着传来极轻的铜铃声，“叮——”，像老皮啃核桃时咬碎最后层壳的脆响。
我手一抖，血滴顺着石纹淌成条红线，石门“咔”地裂开道缝，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像打开了口封了百年的棺材。
螺旋地窟的墙缝里渗着水，火把照上去，岩壁上的血书像活了。
最上面的字是深红的，笔画粗得能刮下血渣，往下渐次变浅，到最底下那行已经灰白，像被雨水泡烂的旧春联：“守钥者不献祭，便成祭品。”我盯着“祭品”两个字，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这字的笔锋，和我在葬钥坑祭台看到的“归墟”一模一样。
“嘶——”
身后的响动比蚊鸣还轻，可我听得清。
我没回头，火把在左手，右手虚虚护着白芷后颈。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股腐肉味，像有人把死老鼠塞在棉鞋里走了三天。
等骨刺尖抵上我肩头时，我甚至能数清他结痂眼皮上的裂痕——七道，和我撕开的疤痕数目分毫不差。
“刺吧。”我对着岩壁说，血顺着肩头往下淌，溅在“祭品”两个字上。
下一刻，整面墙的血书都烧起来了。
不是火苗，是血字本身在发烫，红得像刚从炉里夹出来的炭。
我眯起眼，看见最深处那行灰白的字正在褪皮，露出底下新的墨迹——是母亲的字，比我在病房墙上看到的更工整，每个笔画都带着指甲断裂的毛刺：“儿，走回血里。”
我突然笑了。原来不是我要找门，是门要找我。
我撕开胸膛的旧疤，那里的皮肤早被缝过七次，每次拆线都疼得我咬碎半颗牙。
现在血涌出来时，我反而觉得痛快，像在撕层裹了七年的茧。
心头血滴在地上，没落地就散成血雾，漫得整个地窟都是铁锈味。
我抱着白芷往血雾里走，听见骨头摩擦的声音——一具手持断刀的残影从祭坛里升起来，他的左臂齐肘而断，刀疤从眉骨贯到下颌，和我在镜中见过的自己，像得可怕。
“九渊？”我哑着嗓子喊，他没应，却抬了抬断刀。
与此同时，一具骷髅从地底钻出来，他腰间挂着串铜铃，每动一下都“叮叮”响，声音和石门震颤时的一模一样。
铜铃响到第九下时，地窟中央突然亮起道光幕，像把天捅了个窟窿。
我踩进去的瞬间，意识被扯成了碎片。
再睁眼时，我站在风雪里，雪片大得能盖住整张脸。
对面立着头银目狼王，它的皮毛白得像云，眼睛却泛着幽蓝，像两口结了冰的井。
“共契不灭，守钥不死。”
年轻的陈九渊举着断刀，手腕上的血正往雪地里淌。
狼王俯下前爪，它的鼻尖碰了碰陈九渊的血，雪地突然裂开道缝，里面冒出的光比葬钥坑的锈钥还亮。
我想往前凑，可脚像钉在雪里，只能看着他们的影子重叠——一个是人，一个是兽，却比我和老皮还亲。
画面突然碎了。
再睁眼时，我跪在祭坛中央，额头抵着块冰凉的骨牌。
上面刻着个“陈”字，笔画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双手摸过。
我认得这骨牌，我婴儿时总攥着它睡觉，后来被护士当危险品收走了。
原来母亲不是藏，是——
“你娘写的不是密码……是遗言。”
白芷的声音在脑子里炸响。
我猛地抬头，她还闭着眼，睫毛上沾着血珠，可那声音清晰得像她就贴在我耳边。
我喉咙发紧，想起母亲被按在铁床上时，她拼命扭着头看我，嘴唇动得飞快，我当时以为她在说胡话，现在才懂——她是在喊我的小名，一遍又一遍，直到护士给她打了镇静剂。
“咔。”
极轻的脆响从地窟深处传来。
我转头，看见眠奴跪在地上，他结痂的眼皮正在裂开，一道暗红的缝从左眼角爬到右耳。
有什么东西在他眼眶里动，半透明的，像团裹了血的果冻。
它爬得很慢，每动一下，眠奴的嘴角就往上扯一分，最后竟扯成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摸向腰间的匕首，指尖刚碰到刀柄，那东西突然停住了。
它的前端分出根细须，轻轻点了点地面——是血雾里我刚才洒的心头血。
地窟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血雾往深处钻。
我抱着白芷往后退，后背抵上祭坛的石壁。
那东西还在爬，每爬一寸，我小腹上的火就烧得更旺一分。
它的触须扫过眠奴的下巴时，我听见它在“说话”，不是用声音，是用某种刻在骨头里的疼——
“祭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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