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的路途，单调而疲惫。越往北，秋意越浓，官道两旁的景色也越发荒凉。庞大的队伍拖慢了速度，加上沿途不断有零星的流民加入，虽然补充了劳力，但也极大地消耗了本就不充裕的粮草。长史脸上的愁容一日胜过一日。
朱高晟却似乎浑然不觉，每日除了赶路，便是躲在马车里“发呆”（实则在脑海中整理系统知识），或是偶尔下车，对着荒芜的土地和破败的村落长吁短叹，一副伤春悲秋、不谙世事的文人王爷模样。王锐率领的锦衣卫“护卫”尽职地记录着这一切，密报如雪片般飞向南京。
这日傍晚，车队在一处位于山坳间的偏僻驿馆停下。这驿馆规模很小，突然涌入这么多人，顿时显得拥挤不堪。朱高晟被安排在了最好的上房，但也仅能说是干净而已。
夜色渐深，驿馆内外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巡逻护卫的脚步声和远处流民宿营地的细微声响。
突然，朱高晟的房门被轻轻叩响。
守在门外的小柱子一个激灵，低喝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略显阴柔的声音：“故人来访，请禀报四弟。”
四弟？小柱子一愣，这称呼……他不敢怠慢，连忙进屋禀报。
朱高晟正准备休息，闻听也是一怔。故人？他在北地能有什么故人？心中警惕顿生，示意小柱子开门。
房门打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闪身而入。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苍白而略显阴郁的脸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三哥？！”朱高晟真正地惊讶了。来人竟是赵王朱高燧！这位三哥在历史上也是个不安分的主，但在永乐初期，他一直表现得相对低调，远不如太子和汉王那般引人注目。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荒郊野岭？
朱高燧打量了一下这简陋的房间，笑了笑，声音依旧低沉：“四弟这番就藩，动静可真是不小啊。一路上又是施粥又是招揽流民，仁德之名，怕是快要传回南京了。”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调侃，但朱高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试探和别的意味。他立刻打起精神，继续装傻充愣，苦着脸道：“三哥就别取笑我了……我那是看着他们可怜，心里难受……再说，到了封地总得有人干活不是？谁知道招了这么一大帮子，粮食都快吃光了，真是愁死我了……”
朱高燧看着他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他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缥缈：“四弟，我们兄弟几人，就属你最是……不同。母亲在世时，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
听到他提起母亲，朱高晟的心猛地一紧，脸上适时地露出悲伤之色。
朱高燧盯着他，缓缓道：“母亲临走前，曾私下找过我。”
朱高晟豁然抬头，眼中露出震惊和疑惑。母亲临终前找过三哥？为什么？
“她说了什么？”朱高晟的声音有些干涩。
朱高燧的目光变得幽深：“母亲说……高晟性子纯直，不善机变，如今我去了，只怕他日后在这深宫之中，难以自保。她嘱托我……这个做三哥的，日后若有可能，多看顾你一二。”
朱高晟心中巨震！母亲竟然……她竟然在临终前，为自己安排了后路？而且找的是这位一向存在感不强的三哥？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着朱高燧，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但对方的表情却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丝缅怀和感伤。
“母亲……她……”朱高晟一时语塞，心中酸楚与感动交织。
朱高燧摆摆手，打断了他：“自家兄弟，不必多言。我今日冒险前来，并非只是为了叙旧情。”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变得严肃起来，“四弟，你可知你如今的处境？”
朱高晟茫然道：“处境？我……我就是去就藩啊……”
“就藩？”朱高燧冷笑一声，“你以为大哥和二哥，就真的只是你看到的那样吗？一个宽厚仁德，一个勇猛骄纵？”
朱高晟心中凛然，知道戏肉来了。他配合地露出疑惑的表情：“三哥的意思是？”
朱高燧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大哥仁厚？他那东宫僚属，哪个不是人精？背后牵扯着多少文官集团的利益？你挡了谁的路，自己不知道吗？二哥嚣张？他麾下那群骄兵悍将，是真没脑子，还是故意装出来的？他们难道就不想更进一步？”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阴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四弟，你要记住，站在明面上的人，再凶狠，也有迹可循。真正可怕的，是那些藏在阴影里，你永远不知道他会从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咬你一口的毒蛇！”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朱高晟瞬间清醒，背后泛起一层冷汗。他来自后世，自然知道永乐朝太子与汉王之争的惨烈和背后的阴谋诡计，但由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由一位亲王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带来的冲击力是完全不同的。
而且，朱高燧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不仅仅是在说太子和汉王。
“三哥……你……”朱高晟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三哥。
朱高燧却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站起身，重新披上斗篷：“话已带到，你好自为之。天津卫虽远，也非净土。万事……小心。若真有解决不了的难处，可派人送信至我赵王府。记住，是真正的难处。”他特意强调了“真正”二字。
说完，他不等朱高晟回应，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身影融入夜色之中，很快便消失了。
朱高晟独自站在房中，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三哥朱高燧…… 母亲的嘱托…… 藏在暗处的毒蛇……
信息量巨大，真伪难辨。朱高燧是真心受母亲所托来保护自己？还是另有所图，想利用自己来搅浑水，甚至把自己当枪使？他口中的“毒蛇”究竟指的是谁？是太子党？汉王党？还是……另有所指？
来自现代的他，深知宫廷斗争的复杂和残酷，绝不会因为一番话就完全信任任何人。但朱高燧的警告，无疑给他敲响了警钟，让他意识到，未来的敌人，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隐蔽和危险。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感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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