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证会的空气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黎鹤刚结束一轮艰苦的辩护，试图以舞步细节与仪式内核的差异，驳斥花国“文化借鉴”的指控，可对方那轻飘飘的“主观臆断”与“演变过程”论调，像吸音的棉絮，将他的锋芒尽数吞没。
评审席上的委员们面露倦意，显然对这陷入泥沼的来回拉扯已生厌烦。
金部长精准地嗅到了这份情绪。他未即刻令己方专家再起身纠缠细枝末节，而是从容理了理西装前襟，脸上浮起一种近乎悲悯的憾色，望向主席台。
“主席先生，各位尊敬的委员，”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沉痛的腔调，“我们深知，学术争论往往各执一词，难求短期共识。我们也非常理解巫族代表对其传统文化的深厚感情。
然则，非遗认定关乎人类文化遗产的正统与尊严，不能仅凭情感与缺乏实证支撑的口述历史作为依归。”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黎鹤，那眼神似在审视一个执迷不悟的可怜人。
“为更清晰、更客观地厘清‘花神祭’与所谓‘傩戏’的源流关系，避免不必要的误解与纷争，我方请求传唤一位特殊证人。此君非花国公民，乃国际知名的人类学与民俗学权威，来自瑞士的汉斯·穆勒教授。他长期致力于东亚民俗文化研究，素以学术严谨与立场中立闻名。其研究成果，屡见于《世界民俗学刊》、《文化人类学评论》等顶尖期刊。”
此言既出，会场内泛起一阵细微骚动。记者区的镜头齐刷刷对准入口，评审委员们亦纷纷抬头，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一位国际权威的第三方学者，其证词分量显然远超双方先前的互相攻讦。
黎鹤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极凶险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看向阿雅，阿雅面色惨白，指尖在平板上飞快操作，先截图保存穆勒的‘样本清单’，再点开录音功能，悄悄录下穆勒说‘派生’时的语气，还录下他摩挲内袋、与金部长对视的细微声响。
她怕平板被发现，把亮度调到最低，手指因紧张发颤，却精准把‘仿造样本对比图’存进加密文件夹，再用胳膊挡住屏幕。被评审提醒安静后，她没再说话，只悄悄把平板推到黎鹤手边，用指尖点了点‘样本来源’的截图，眼神里写着‘我留了证据’。
金部长显是早有准备，续道：“穆勒教授于过去五年间，独立进行了一项关于东亚祭祀性舞蹈源流的对比研究，开展了大量田野调查与文献析辨。其结论，或可为本次听证提供一个全新的、更为客观的视角。”
很快，一位发色灰白、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在工作人员引导下步入会场。他举止沉稳，向评审席微鞠一躬，旋即坐上证人席，姿态标准，俨然典型的老派学者风范。
“穆勒教授，”金部长的语气转为十足的恭敬，“能否请您简述您的最新研究成果，特别是关于‘花神祭’及其相关类似仪式的起源判析？”
穆勒教授清了清嗓子，以一口带德语口音却清晰流利的国际通用语开始陈述。其语调平稳，充满学究气，援引了大量数据、图表、地域分布图与类型学比对分析。
他首先高度赞誉了“花神祭”体系的完整性与历史延续性，认为其核心仪轨“展现出惊人的古老特质与内在一致性”。继而，他开始论及其他地区的类似仪式，包括巫族傩戏。
“本人采集了527个舞蹈动作样本，含38个“花神祭”样本、21个巫族傩戏样本。”穆勒教授说时，翻页器调出的样本清单里，巫族傩戏样本编号全标着‘花国博物馆藏’。屏幕上的树状谱系模型，故意删去了傩戏‘顺木纹刻纹’的动作编码，只保留相似的肢体轨迹；
他说‘花神祭为源初’时，指尖无意识摩挲了下西装内袋，阿雅看清，袋口露出半张白色卡片，印着‘花国文化研究资助’的字样，刚要指给黎鹤看，就被穆勒快速按回袋里。
他的目光转向黎鹤方位，语气依旧客观，却带着学术上的不容置喙：“而其他一些区域性、尤以边缘山地族群为着的类似仪式，其动作编码则表现出显着的派生性、简化与变异特征。自传播学视之，此更符合文化自中心向边缘扩散、并于扩散过程中发生在地演变的经典范式。”
他并未直指巫族傩戏抄袭，而是用了更“学术”的措辞——“派生”与“演变”。但这比直白的指斥更致命！他以一堆看似客观的科学分析、数学模型，将花国置于文化起源的“中心”，而将巫族钉死在了“边缘”、“派生”的耻辱柱上！
“当然，”穆勒教授末了补充道，显得极为“审慎”，“此仅为基于现存数据的学术模型，非为最终定论。然就目下证据而言，支持‘花神祭’为源初形态的论点，显然更具说服力与实证根基。”
完了。
黎鹤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他可驳斥花国的伪证，可争辩口述历史的价値，却如何去反驳一套看似中立、满载“科学”术语、由国际权威学者提出的学术模型？这已完全超出了他与阿雅的知能储备与应对范畴！
评审席上，委员们低声交谈，频频颔首。显然，穆勒教授的“科学”证词，极大地投合了他们追求“客观”、“可靠”证据的心理，几近瞬间扭转了先前或因祖明事件而生的一丝疑虑。
金部长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微笑。这才是他备下的杀招，以“国际学术共识”彻底碾碎巫族最后的抗辩。
黎鹤盯着模型里‘细弱的巫族分支’，指甲深深掐进桌下的掌心，旧伤被掐破，血珠渗出来，沾在掌心的《傩骨秘录》封面上，书里夹着阿松老艺人画的‘顺木纹刻纹’拓片。
他摸向胸口的傩形玉佩，玉佩突然发烫，烫感顺着血脉窜到背后的符文布袋——傩神骨也跟着微颤，像在说‘他说的是假的’。阿松‘每一步都有根’的话在耳边响，他攥紧口袋里祖明的U盘，喉咙发紧到说不出话，却没低头，目光死死盯着穆勒教授。
他知道，现在不能垮，祖明的底牌、老艺人的拓片、神骨的回应，都在等着他亮出来。
他只觉一种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无力感，仿佛被一座由“科学”与“权威”垒成的巨山当面轰塌，筋骨尽碎。
那看似客观理性的学术模型，如同一件精心打磨的、契合所有学术规范的无形凶器，予了黎鹤与巫族的文化正统性，近乎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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