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勉强刺破云层,漏下几缕淡金,却没能驱散寨子里那股沉甸甸的压抑——连风都带着滞重的闷意,吹在脸上发僵。十年大祭的日子到了,可预想中的庄严喜庆半点不见踪影,空气里飘着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躁动。
黎鹤穿过青石板铺就的广场,几声刻意压低的议论顺着风钻进耳朵,碎碎的,却听得真切。
“听说了没?阿斌他们几个,昨晚上连夜走了,听说去南边厂子试工,一天有三百!”一个套着时髦牛仔外套的年轻人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人,声音压得低:“谁还乐意在这儿跳什么傩戏。”
他那剃着板寸的同伴嗤笑:“跳一天舞挣几个钱?诚伯倒是跳了一辈子,他家房顶漏雨修上了没?”
“嘘!少族长……”
话头戛然而止。两个年轻人瞥见黎鹤,有点不自在地低下头,含糊喊了声“少族长”,就脚底抹油溜了。
黎鹤脸上没什么表情,望着那两个背影,手指无意识攥紧了拳,指节泛出点白——小时候一块被藤条追着跑的热乎气,早被‘一天三百’冲散了,他认得他们,小时候还一块儿偷溜进禁地,被巫诚举着藤条追着打过。如今他们的眼里只剩下了嫌弃和不耐烦。
越靠近傩神祠,吵闹声越响。不是为祭祀忙碌的那种热闹,是另一种乱哄哄的抱怨。
七八个年轻人窝在祠堂外的老槐树下,越说声越高:
“偏挑农忙搞祭祀,地里的活谁干?”
“我网上的单今天到期!这下全黄了!”
“十年大祭?祭给谁看?山神?傩神?谁见过?这破地方连信号都时有时无!”
黎鹤脚步顿了顿,耳尖先热后紧,那些抱怨像小针似的一下下扎过来——这些话他私下也说过,可现在站在‘少族长’这个位置上,每一句都像在打自己的脸,格外刺耳。
“都聚在这儿嚼什么舌根!”一声苍老却硬气的喝问炸开。
巫诚拄着藤杖从祠堂里挪出来,枯瘦的手攥着杖头泛白,花白眉毛死死拧成个疙瘩:“祖宗的规矩都不要了?冲撞傩神,你们有几个胆子?”
年轻人顿时噤声,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全写着不服。
一个胆大的缩了缩脖子,低声嘟囔:“诚伯,这都啥年代了,哪来的神啊鬼啊……”
“闭嘴!”巫诚的藤杖“咚”地砸在青石板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轮得到你们这些小崽子说三道四?忘了去年大旱是谁求来的雨?忘了前年闹瘟,是谁跳驱疫傩舞保住寨子平安?”
年轻人低下头,不敢再顶,可互相递眼神时,眼里明晃晃写着‘碰巧罢了’——那点不服气全藏在眼尾里。
巫诚猛地咳起来,咳得腰都弯了,黎鹤下意识往前凑了步想扶,却被老人抬手摆开。
他喘匀气,目光扫过那群年轻人,最后钉在黎鹤身上,嗓音沙哑却沉:“少族长,你带头的人,得有个样。今天的仪式,一步不能错,尤其是最后那步‘血点眉心’,敬告先祖。那是通灵的契约,牵连全族运数,万万……”
“万万不能错,”黎鹤接过话,藏不住一丝烦躁,“我明白,诚伯。一滴指尖血,点面具眉心。”
同样的话,从昨天听到现在。这些老规矩老禁忌,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把他越缠越紧。
巫诚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浑浊的眼里情绪翻涌,最后只化成一声长叹。他转身蹒跚着走回祠堂,那背影显得特别累。
黎鹤望着老人走远,又回头瞥了瞥那些闷声不吭的年轻人。两边像隔着道看不见的深沟,一边是攥着老规矩不放的诚伯,一边是盯着山外的年轻人,他卡在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手机在裤袋里震了一下。他掏出来,是条新闻推送:“花国‘花神祭’成功申遗,旅游收入暴涨300%”。
屏幕的光冷冷映进眼底,他抬头看向又老又旧的傩神祠,一股说不出的荒谬劲涌上来——别人拿半真半假的东西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守着传了千年的真东西,却是连自己人都留不住。
远山的风卷着尘土吹过来。那几个年轻人已经散开,却还三三两两凑着头,盯着手机屏幕,脸上全是和这片青石板、老槐树不搭界的向往——是手机里亮堂的城市街景,是工厂里实打实的日结工资。
黎鹤握紧手机,冰冷的边框硌得手心发疼,指腹蹭过屏幕上‘300%’的数字——跟昨晚蹭腰佩刻痕的触感完全不同,这数字扎得人心里发慌,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香火和旧木头的味道,古老得让人喘不过气。
仪式快要开始,他却觉得自己像个要上台的小丑——看戏的人不信这戏,唱戏的人也不信这傩戏,连他这个‘少族长’,都快撑不住了。
只有巫诚那样的老人,还死死守着这出早没人要看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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