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前那场声势浩大的“义诊施药”,如同在浑浊的死水中投入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胡老扁与陈子安的预料。胡老扁“仁心义胆”的名声在底层百姓中愈发如日中天,而“药材公会”垄断市场、罔顾民生、甚至雇佣流氓滋事的恶名,也随之不胫而走,虽未伤及陈子安根本,却也让他如鲠在喉,短时间内不敢再明目张胆地使出过于下作的手段。
医馆的运营,因有赵家坳这条隐秘的药材供应链,暂时恢复了平稳。胡老扁得以将更多精力放回对古墓医典的研读与对柳月娥母子的照料上。柳月娥的身体在精心调理下渐有起色,虽依旧沉默寡言,但至少不再终日以泪洗面。幼子胡慎远,许是先天不足,依旧比同龄孩子显得孱弱,时常有些小病小痛,让胡老扁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日午后,秋阳慵懒,胡老扁刚为一位中暑的码头工人施完针,正坐在诊案后翻阅一部新近誊录的、关于儿科调理的古籍片段,试图从中寻找增强幼儿体质的良方。阿强和福生在柜台后忙着分拣药材,医馆内弥漫着宁静而熟悉的药香。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沉重而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几声粗鲁的呵斥,由远及近,最终在医馆门口戛然而止。紧接着,沉重的军靴踏地声响起,五六名穿着旧式军服、腰挎盒子炮、神色彪悍的兵弁,簇拥着一名军官模样的中年汉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这伙人甫一进门,便带来一股浓烈的汗臭、烟草与硝烟混合的戾气,与医馆内清苦的药香格格不入。为首那军官,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材不高,却极为敦实,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他面色黝黑,左边眉骨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直划到颧骨,让他本就凶狠的面相更添几分煞气。他并未佩戴军衔标识,但那久居人上、杀伐决断的气势,却比任何标识都更具压迫感。
医馆内候诊的病患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噤若寒蝉,纷纷向角落里缩去,大气不敢出。阿强和福生也吓了一跳,紧张地看向胡老扁。
那疤面军官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坐在诊案后的胡老扁。他大步上前,皮靴踩在青砖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心尖上。
“你就是胡老扁?”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
胡老扁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卷,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不卑不亢道:“在下胡青囊。不知军爷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指教?哼!”疤面军官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了讥讽与怨毒,“老子沈刚,在江浙那边,混口刀头舔血的饭吃。今日特地找来,是要跟你算一笔旧账!”
“旧账?”胡老扁心中微凛,迅速在记忆中搜索,确信自己从未与这位名叫沈刚的军官有过任何交集,“胡某与沈军爷素昧平生,何来旧账可言?”
“素昧平生?”沈刚猛地一拍诊案,力道之大,震得上面的笔架、砚台都跳了起来,“你他妈少给老子装糊涂!苏婉清!这个名字,你不会不记得吧?!”
苏婉清!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胡老扁心中炸响!他瞳孔骤缩,握着书卷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自从督军府一别,他与苏婉清便再无联系,这个名字已成为他心底一道不敢触碰的伤痕。如今骤然被这凶神恶煞的军官提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苏小姐……她怎么了?”胡老扁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微的颤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她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沈刚脸上的刀疤因愤怒而扭曲,显得更加狰狞,“老子追了婉清妹子多少年!从小一起长大,老子发过誓,这辈子非她不娶!要不是老子前两年跟着大帅在外头打仗,岂能让你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江湖郎中钻了空子?!”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胡老扁脸上:“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会点医术,碰巧在疫区帮了点忙,就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迷惑婉清?老子听说,你还他妈在外面搞大了别的女人的肚子,弄出个野种来!就你这等下三滥的货色,也配得上婉清?!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婉清跟她爹大吵一架,被关在家里,人都瘦脱了形!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老子差点就成了苏督军的乘龙快婿,全让你这王八蛋给搅和黄了!”
沈刚咆哮着,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一种积压已久的、混合着嫉妒、愤怒与求而不得的疯狂恨意!
原来如此!胡老扁心中豁然,又涌起一阵苦涩。这沈刚,竟是苏婉清的青梅竹马,一位追求她多年的军官!自己与苏婉清那段无疾而终的情愫,以及后来与柳月娥的孽缘,竟成了此人迁怒报复的根源!这真是无妄之灾,却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非自己行差踏错,又何来今日之祸?
“沈军爷,”胡老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沉声道,“胡某与苏小姐之间,确曾有过交往,但发乎情,止乎礼,绝无任何逾越之处。至于后来之事……是胡某德行有亏,愧对苏小姐信任。然,此乃胡某与苏小姐之间私事,似乎……与军爷并无干系。”
“放你娘的狗屁!”沈刚暴怒,猛地拔出腰间的盒子炮,“砰”地一声重重砸在诊案上,木屑纷飞!“跟老子没关系?婉清的事就是老子的事!你玷污了她的名声,伤了她的心,就是跟老子过不去!今天老子就要替她,也替我自己,讨个公道!”
黑洞洞的枪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整个医馆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阿强和福生吓得面无人色,想要上前,却被沈刚手下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弁用枪逼住。
胡老扁看着近在咫尺的枪口,面色依旧沉静,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锋芒。他缓缓站起身,与沈刚对视,毫无惧色:“沈军爷想如何讨公道?就在这医馆之内,众目睽睽之下,枪杀一个手无寸铁的郎中?且不说王法昭昭,军爷此举,传扬出去,恐怕于苏督军面上,也不甚好看吧?更何况,苏小姐若知军爷如此行事,又会作何感想?”
他这番话,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既点明了对方行为的无法无天,又抬出了苏督军和苏婉清,试图唤醒对方一丝理智。
沈刚脸色变幻,握着枪柄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固然恨极了胡老扁,但也并非完全无脑的莽夫。在上海这地界,公然枪杀一个颇有声望的郎中,确实麻烦不小,尤其还可能恶了苏督军和苏婉清。
“哼!杀你?脏了老子的枪!”沈刚悻悻地收回枪,但眼中的狠戾未减半分,“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让老子在婉清面前丢尽了脸,断了老子的前程,这笔账,不能不算!”
他狞笑着,目光扫过这间药香弥漫的医馆,如同打量着即将到手的猎物:“老子给你两条路选!”
“第一条,”他伸出粗糙的手指,“你这医馆,还有你那些所谓的‘秘方’,统统给老子交出来,算是赔偿老子的损失!然后,你自断一手,滚出上海滩,永远别再出现在婉清面前!”
“第二条,”他顿了顿,笑容更加残忍,“你要是舍不得这医馆,也行。老子这些弟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身上多少都有些陈年旧伤、疑难杂症。你既然号称‘神医’,那就留下来,好好给老子和弟兄们‘调理调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治不好,或者让哪个弟兄病情加重了……嘿嘿,那就别怪老子心狠手辣,拆了你这破馆子,再把你那野种儿子抓来抵债!”
两条路,皆是绝路!要么倾家荡产,残废远遁;要么沦为这伙兵痞的私人医师,受尽屈辱与威胁,永无宁日!
阿强和福生听得目眦欲裂,却又敢怒不敢言。候诊的病患们更是瑟瑟发抖。
胡老扁站在那儿,青布长衫在从门口灌入的秋风中微微拂动。他看着面目狰狞的沈刚,看着那几名虎视眈眈的兵弁,又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自己一路走来的因果纠缠。
与苏婉清的情缘是因,与柳月娥的孽缘是果。
救治众生是善因,如今引来仇家是恶果。
医术精湛是凭仗,却也成了被人觊觎与要挟的根源。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古井无波的清明与坚定。
“沈军爷,”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现场的压抑,“胡某的医馆,是济世救人之所,非是私人产业,更非赌注筹码,恕难奉上。胡某的双手,是用来治病施针的,亦不能自残。”
他无视沈刚瞬间阴沉的脸色,继续道:“至于为军爷与诸位弟兄诊治,本是医者分内之事。无论贵贱,但凡有病痛求助于胡某,胡某必当竭尽全力。然,医者治病,需病家信任配合,若心存芥蒂,以刀兵相胁,恐于疗效有碍。军爷若信得过胡某,可约定时日,前来就诊,胡某定当一视同仁,悉心诊治。若信不过……”
胡老扁挺直了脊梁,目光如炬,直视沈刚:“那就请军爷,依照先前所言,拆了这医馆,取了胡某性命。但要胡某屈从于威胁,交出先贤心血,或自残躯体,绝无可能!”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他已将生死与荣辱置之度外,唯守护医者尊严与济世初心不灭!
沈刚死死地盯着胡老扁,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恐惧或妥协,但看到的,只有一片坦荡的平静与不可折弯的风骨。他胸口剧烈起伏,那股暴戾的杀意与胡老扁这软硬不吃的态度激烈冲撞着。
医馆内,落针可闻。一场关乎生死、尊严与因果报应的风暴,在这小小的空间内,凝聚到了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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