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李计划请了两个小时的假，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电动车，穿越大半个东城区，来到了北湖。车把手上挂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盒，里面装着几块幼儿园附近面包店买的、看起来最漂亮的奶油小蛋糕，还有一个小小的、包装粗糙的芭比娃娃——这是他中午跑了好几家小店才挑到的，花了他将近半天的工资。
站在那家“便民旅社”破旧的楼道口，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鼓足勇气去面对什么审判。楼道里阴暗潮湿的气味混合着劣质消毒水的味道，让他胃里一阵不适。他按照杨淑婷昨天告诉他的房间号，摸索着找到了那扇漆皮脱落的木门。
抬起手，犹豫了片刻，他才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杨淑婷警惕的声音：“谁？”
“是我。”李计划的声音有些干涩。
门开了一条缝，杨淑婷的脸出现在门后。她看起来有些憔悴，头发随意地挽着，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看到是他，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让开了身子。
李计划侧身挤了进去。房间比他想象的还要狭小和憋闷，窗帘拉着，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霉味和昨天外卖食物的残余气息。朵朵正坐在床沿，晃荡着小腿，手里抱着那只耳朵快被摸秃的旧兔子玩偶。看到李计划进来，她的小脸上立刻绽放出明亮的光彩，脆生生地喊道：“爸爸！”
这一声“爸爸”，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李计划心头的局促和阴霾。他连忙走过去，蹲下身，将手里的蛋糕和娃娃递到女儿面前，脸上挤出尽可能温柔的笑容：“朵朵，看爸爸给你带什么来了？”
“哇！蛋糕！还有娃娃！”朵朵惊喜地叫起来，放下旧兔子，伸出小手接过娃娃，爱不释手地摸着娃娃金色的（显然是塑料的）头发和闪亮（廉价的亮片）的裙子。她又看向那盒精致的奶油蛋糕，大眼睛里充满了渴望，但还是先抬头看了看杨淑婷，像是在征求同意。
杨淑婷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幕，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说：“谢谢爸爸了吗？”
“谢谢爸爸！”朵朵立刻乖巧地说，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蛋糕盒子，拿起小叉子，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小块奶油，满足地塞进嘴里，眯起了眼睛，“好甜呀！爸爸你也吃！”
看着女儿纯真的笑脸和满足的神情，李计划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他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摸摸女儿的头，或者把她抱起来，但手伸到一半，却又有些迟疑地停住了。他看着女儿身上那件虽然干净但明显有些显小的旧衣服，再看看这间破败的旅社房间，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和心酸猛地涌上心头。
他的女儿，本应该在阳光明媚的屋子里，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无忧无虑地玩耍。可现在，却只能挤在这样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连吃一块奶油蛋糕都显得如此珍贵。
“爸爸，你怎么不吃呀？”朵朵举着叉子，上面插着一小块蛋糕，递到李计划嘴边。
李计划看着女儿清澈无邪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开嘴，接住了那块蛋糕，甜腻的奶油在口中化开，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好吃吗？”朵朵期待地问。
“好吃……朵朵给的，最好吃。”李计划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赶紧低下头，掩饰着自己发红的眼眶。
杨淑婷默默地看着父女俩的互动，始终没有靠近。她转身走到窗边，拉开了些许窗帘，让午后微弱的光线透进来一些，也让自己背对着他们。她的肩膀微微绷紧，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李计划陪着朵朵玩了一会儿新娃娃，听她叽叽喳喳地说着昨天看到的“会跑的星星”（车灯）和“好高好高的楼”。孩子的话语充满了童真，却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对这个陌生环境的新奇与隐隐的不安。
“朵朵……在这里睡得好吗？”李计划试探着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站在窗边的杨淑婷。
朵朵的小脸垮了下来，小声说：“床硬硬的……外面好吵……我有点害怕……昨天晚上还梦见爷爷奶奶和大黄了……”她说着，又抱紧了怀里的旧兔子。
李计划的心狠狠一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承诺也给不了。他能说“跟爸爸回家”吗？那个“家”如今更加不堪。他能保证立刻找到一个好住处吗？他连暂住证都搞不定。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朵朵摆弄娃娃发出的细微声响。
“学校那边……我还在想办法。”李计划终于抬起头，看向杨淑婷的背影，声音低沉，“暂住证……我再去找找房东，或者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子。”
杨淑婷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声冷淡的回应，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李计划心中刚刚因为女儿而升起的一点暖意。他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一间旅社房间的距离。
他又待了一会儿， 几乎全是看着朵朵玩。时间差不多了，他不得不站起身。
“朵朵，爸爸要回去上班了。”他摸了摸女儿的头，这次没有再犹豫。
朵朵的小脸上立刻露出了不舍的神情，丢下娃娃，抱住他的腿：“爸爸你又要走了吗？不能再陪陪我吗？”
“爸爸要工作，挣钱给朵朵买好吃的，送朵朵上学呀。”李计划柔声哄着，心里却像刀割一样难受。
“那……那你明天还来看我吗？”朵朵仰着小脸，眼巴巴地问。
“……来，爸爸有空就来看你。”李计划几乎是咬着牙做出这个承诺。他不敢看女儿那充满期盼的眼睛，生怕自己会失控。
他走到门口，杨淑婷已经让开了位置。
“我走了。”他说。
“嗯。”她还是那个简单的音节。
李计划深深地看了一眼坐在床沿、抱着新娃娃和旧兔子、眼巴巴望着他的女儿，又看了一眼始终没有正视他、侧脸线条冷硬的杨淑婷，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他转身，快步走下阴暗的楼梯，逃离了那个让他感到无比窒息和愧疚的地方。
重新骑上电动车，汇入琛州傍晚喧嚣的车流。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女儿的眼泪和期盼，淑婷的冷漠和疏离，像两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他知道，仅仅靠偶尔的探望和廉价的礼物，根本无法弥补他作为一个父亲的缺失，也无法改变他们此刻艰难的处境。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更快，更拼命。为了朵朵那声带着哭腔的“我想回家”，为了她能真正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个不需要害怕黑夜的、温暖明亮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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