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设在太和殿偏厅。
鎏金铜炉里燃着西域进贡的安息香，烟气顺着绘着缠枝莲纹的穹顶盘旋而上，与殿外飘来的桂花香缠成一团，在朱红梁柱间缓缓流淌。
吐蕃使者带来的雪域骏马被安置在殿后马场，隔着雕花窗棂，能隐约听见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像敲在人心尖上的鼓点。
景兮坐在景瑶身侧，手里攥着颗蜜饯，目光却总往殿后瞟。
那匹被使者赞为“踏雪”的白马，据说能一日奔袭八百里，鬃毛比最上等的白狐裘还要亮。
方才入席时，她隔着人群瞥见一眼，那抹耀眼的白像团雪球滚进心里，搅得她坐立难安。
“兮儿，安分些。”景瑶轻轻按住她蠢蠢欲动的手，指尖划过她腕间的银铃镯，“吐蕃使者在谈正事，莫要失了仪态。”
景兮撅着嘴点头，眼睛却还黏在殿门方向。
母皇正与使者谈论边境互市，声音沉稳如钟，大皇姐垂眸抚着茶盏，二皇姐不知去了哪里——正是溜出去的好时机。
她悄悄褪下脚上的玉扣鞋，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像只偷食的小狸猫，顺着廊柱阴影往侧门挪。
殿外的风带着秋意，吹得她裙摆猎猎作响。
绕过栽满玉兰的影壁，马场的木栅栏就在眼前。
那匹白马正扬着脖颈嘶鸣，银白的鬃毛在夕阳里泛着光，四蹄踏得地面尘土飞扬。
景兮看得眼都直了，恨不能立刻冲进去摸一摸，可身后传来内侍的脚步声，她慌忙往旁边的假山跑，三下五除二爬上矮墙。
墙头铺着层青苔，滑溜溜的硌得她手心发痒。
她扒着墙沿探出头，正看见白马扬起前蹄，鬃毛如瀑布般散开，美得让她忘了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炸响：“小屁孩，赶紧下来！”
景兮吓得浑身一哆嗦，还以为是景伊来抓她，手忙脚乱间没抓稳，“哎呀”一声从墙头摔了下去。
屁股着地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银铃镯在地上滚了两圈，发出细碎的响声。
“你吼什么！”她捂着屁股抬头，看见个穿石青色襦裙的女孩站在面前，梳着双环髻，鬓边别着颗珍珠，正弯腰捡她的镯子。
刚才差一点就看见白马腾空的样子，全被这声吼搅黄了。
宋清韵捏着那只小巧的银镯，打量着地上气鼓鼓的小家伙。
她梳着歪歪扭扭的发髻，凤凰簪斜插在头上，锦袍的下摆沾了泥，活像只刚从泥潭里打滚的小兽。
“我看你马上掉下来了。”她把镯子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景兮的手背，触到一片冰凉。
“本来掉不下来，现在被你吼的甩下来了！”景兮抢过镯子往腕上套，却因为气急，怎么也扣不上搭扣。
她瞪着眼前的女孩，见她眉眼弯弯的，不像会凶人的样子，可语气里的“小屁孩”三个字，实在让人生气。
宋清韵蹲下身，帮她把镯子扣好。
指尖触到她藕节似的小臂，摸到层薄薄的绒毛。
“小屁孩，谁知道你这么不经吓。”她忍不住笑，这孩子瞪人的样子，像只炸毛的小奶猫。
“你才是小屁孩，说不定我比你大呢！”景兮梗着脖子反驳，故意挺高胸脯，却发现对方比自己高出一个半头，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宋清韵挑了挑眉，故意挺直脊背：“你多大？”
“哼，我七岁了！”景兮说得理直气壮，仿佛七岁是多么了不起的年纪。
宋清韵伸出手，在两人头顶比划了一下：“我九岁，你应该叫姐姐。”
景兮仰头盯着她的脸，看见她鼻尖沾了点夕阳的金辉，睫毛又长又密。
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不就比我高点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长两年，肯定比你高！”
“小屁孩，脾气还不小。”宋清韵伸手想去捏她的脸，被景兮偏头躲开，“按辈分，你也得叫姐姐。
我父亲是礼部尚书，随母亲来赴宴的。”
“我才不管你父亲是谁！”景兮往地上跺了跺脚，青砖被踩得咚咚响，“除非……除非咱俩比赛，你赢了我就叫。”
宋清韵饶有兴致地歪头：“哦？比什么？”
“捉迷藏！”景兮眼睛一亮，扫了眼四周的景致。
假山后有片茂密的竹林，石缝里还藏着个仅容孩童钻过的小洞，那是她上次和内侍玩时发现的秘密基地，“你要是能找到我，我就叫你姐姐，怎么样？”
“好啊。”宋清韵爽快答应，转身背对她，“我数到十，你赶紧藏。
不许跑太远，听见没？”
“知道啦！”景兮想转身就往竹林跑。
她听见身后传来数数的声音，“一、二、三……”，便跑得更急了，衣摆扫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跑到假山后，她果然看见那个熟悉的小洞。
洞口被藤蔓遮掩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扒开藤蔓钻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洞不深，爬了没几步就到了头，她刚要转身，却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糟了！她心里一慌，往前一扑，竟从洞的另一头钻了出去。
外面是片开阔的草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就看见宋清韵站在面前，双手叉腰笑得一脸得意。
“我赢了。”宋清韵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的梨涡盛着夕阳，亮得晃眼。
景兮愣住了，指着她结巴：“你……你怎么找到的？”
这明明是她的秘密基地，从来没人发现过。
“早就看见你了。”宋清韵伸手拂去她发间的草屑，指尖带着点竹叶的清香，“你钻进去的时候，藤蔓晃了三下，傻子才看不见。”
景兮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原来自己早就被发现了。
她抿着嘴，半天憋出一句：“姐……姐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却还是被宋清韵听见了。
宋清韵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暖融融的：“小屁孩，这才乖。”
“哼，不要摸我头！”景兮拍开她的手，头发被揉得更乱了，“会长不高的！”
“刚夸了你，又来小屁孩脾气了。”宋清韵挑眉，故意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放心，你这么矮，再长也高不到哪里去。”
“我不是小屁孩！”景兮气鼓鼓地转身，想找匹马来证明自己，却看见那匹白马被内侍牵走了，气得她跺了跺脚。
“我知道你不是。”宋清韵跟在她身后，声音软了些，“但你刚才爬墙的样子，真的很像我家那只偷吃鱼干的猫。”
景兮不理她，闷头往前走。
走到影壁处，却看见景伊站在那里，双手抱胸盯着她，脸色不太好。
她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躲到宋清韵身后，就被景伊拎住了后领。
“好啊你，敢在宫宴上溜出来。”景伊的声音里带着威胁，眼神却瞟向宋清韵，带着探究。
“阿姐我错了！”景兮立刻服软，扒着她的袖子撒娇，“是这位姐姐带我玩的，不怪我。”
宋清韵刚想解释，就听见身后传来侍女的声音：“小姐，夫人在找您呢。”
她回头，看见莹儿站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件披风。“知道了。”
她应了一声，转身对景兮挥挥手，“我先走了，小屁孩。”
“我不叫小屁孩！”景兮对着她的背影喊，却看见宋清韵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就跟着莹儿走了。
景伊看着两人互动，捏了捏景兮的脸：“那是礼部尚书家的小姐，叫宋清韵。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就刚才啊。”景兮揉着被捏疼的脸，看着宋清韵消失的方向，心里忽然有点舍不得，“她还赢了我的捉迷藏呢。”
“你啊。”景伊无奈地摇摇头，拉着她往回走，“母皇刚才问起你了，赶紧回去吧，不然罚你抄十遍《中庸》。”
景兮一听抄书，立刻蔫了，乖乖跟着景伊往殿里走。
路过那片竹林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夕阳正穿过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宋清韵眼角的梨涡。
而另一边，宋清韵跟着莹儿往宴会厅走，手里还攥着片从景兮发间摘下的竹叶。
莹儿看着自家小姐嘴角的笑意，忍不住问：“小姐，那是谁家的小公子？长得还挺清秀
“不是小公子，是位小姐。”宋清韵把竹叶夹进袖袋，想起景兮气鼓鼓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衣着挺华丽的，看样子应该是家里的团宠。”
“原来如此。”莹儿恍然，“难怪脾气这么大。”
宋清韵没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太和殿的方向。
那里烛火通明，丝竹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桂花香，温柔得像场梦。
她想起景兮红着脸叫“姐姐”的样子，想在看见她被揉头发时炸毛的模样
回到殿内时，景兮正被景鹤声捏着耳朵教训，却看见宋清韵跟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走进来，坐在不远处的席上。
等明天，一定要再找宋清韵比一次捉迷藏，这次，她肯定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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