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元年，夏。
开封，皇宫，紫宸殿。
夜宴的奢华几乎要将殿宇的梁柱都映照成黄金。数百支巨大的牛油蜡烛燃烧着，将殿内照如白昼，热浪混合着御赐佳酿的醇厚香气，以及舞姬身上昂贵的香料味，在空气中浮动。
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如今的大宋开国皇帝，身着赭黄色的常服，坐在御座之上。他没有想象中的帝王威严，反而像个豪爽的兄长，频频举杯，与下首的几位禁军统帅——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等人推杯换盏。
他们是他的结义兄弟，是他从陈桥驿一路拥立过来的从龙之臣。
“守信啊，来，再满上！”赵匡胤亲自走下丹陛，抓过石守信面前的酒壶，为他斟满一杯，“想当年，咱们在战场上，连一口热水都喝不上。今天，朕与你们，不醉不归！”
石守信，这位新朝的殿前副都点检，禁军的二号人物，双手捧着酒杯，腰背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手心全是汗，酒杯的冰凉触感让他激灵一下。
他笑得很勉强。
“陛下……臣，惶恐。”
不止是他，在座的所有武将，脸上都挂着笑容，但那笑容却比哭还僵硬。他们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对杀气的感知，比猎犬还要敏锐。
今晚的紫宸殿，没有刀光剑影，却比任何一座战场都让他们感到窒息。
赵匡胤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拍了拍石守信的肩膀，力道很重。
“惶恐什么？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生分。”
他转身，回到御座，端起自己的酒杯，目光扫过下方每一位兄弟的脸。
“朕自登基以来，没有一天能睡个安稳觉。”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瞬间压过了丝竹之声。
舞姬们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下。
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将军们沉重的呼吸声。
“朕这个位子，都是靠兄弟们抬举。可是……”赵匡胤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人生在世，富贵谁不想要？一旦你们手下的将士，也给你们来一次黄袍加身，你们就算不想做，还能由得了自己吗？”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武将的脑海中炸响。
石守信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酒液四溅，。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地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
“陛下！臣万死！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臣等绝无二心！”
高怀德、王审琦等人，魂飞魄散，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磕头如捣蒜。
他们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兄弟夜宴，这是鸿门宴。
赵匡胤看着跪在下面，抖如筛糠的兄弟们，眼中没有波澜。他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缓缓起身，再次走下丹陛，亲手将石守信扶起。
“朕知道你们的忠心。朕若不信你们，又怎会将身家性命托付？”他的语气变得温和，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家人，“只是，人生苦短，白驹过隙。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何必终日提心吊胆，在军旅中操劳？”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不如，交出兵权，朕为你们择一处繁华之地，多买些良田美宅，为子孙后代置下万世不拔之业。我们君臣之间，再无猜忌，可以联姻，可以安享太平，快活一世。这，难道不好吗？”
每一句话都说的十分温柔，但却割断了他们与军队最后的联系。
没有怒斥，没有屠刀。
只有“体贴入微”的关怀和无法拒绝的“恩赐”。
石守信等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他们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反抗，就是死。
“臣……遵旨。”
从牙缝里挤出的三个字，抽空了他们全身的力气。
一个时代，在酒杯的碰撞与碎裂声中，悄然落幕。
……
众多武勋放弃兵权，得到赏赐的消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传遍天下。
当开封的勋贵们还在为赵匡胤这神鬼莫测的手段而心惊胆战时，一艘来自扬州的官船，已经悄然抵达了京城。
王家派来的使者，是王皓的一位堂叔，一个看起来毫无特点，甚至有些木讷的中年人。
他没有求见任何朝中大员，而是直接通过最正规的渠道，向新皇递交了奏折。
三日后，赵匡胤在垂拱殿召见了他。
没有过多的言语，王家使者只是恭敬地献上了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卷绘制精美的舆图。上面，是整个江南东路，除了扬州之外的所有州县的详细地图。
第二样，是十几本厚厚的名册。上面，是这些州县的田亩、人口、税赋，记录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陛下，王家家主王贞，感念先帝知遇之恩，亦敬佩陛下天命所归。”使者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一丝波澜，“王家虽诗书传家之家，但无德无能，窃据江南，实属惶恐。今天下已定，理应归于陛下。王家愿退守扬州一地，为大宋子民，为陛下牧守一方，恳请陛下恩准。”
赵匡胤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他看着下面那个姿态放的很低的王家使者，又看了看那份详细到让他这个皇帝都感到惊讶的地图和户籍册。
他知道，这是王家在向他展示肌肉。
能把江南的家底摸得这么清楚，这本身就是一种恐怖的实力。
但他们却又如此“识趣”，主动将这块最肥美的肉，送到了他的嘴边只留下一个扬州。
“王家，有心了。”赵匡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王贞深明大义，朕心甚慰。你回去告诉他，扬州，朕就交给他了。王家为国分忧，朕不会亏待。日后，王家子弟，但有才干者，朕亦不吝封赏。”
“谢陛下隆恩。”
使者重重叩首，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赵匡胤拿起那份江南的舆图，在手中掂了掂。
很沉。
他笑了。
既然身后已经没有了他忌惮的势力，他也就可以放心的拓展大宋的疆域了，他要完成后周两代人都没有完成的大业，让天下重归一家。
“传旨！”他的声音，充满了压抑不住的雄心，“命慕容延钊为帅，出兵荆南、湖南！朕要这天下，尽归大宋！”
就这样，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
又过了几年。
在江南的财力暗中支持下，宋军的统一战争势如破竹。荆南、湖南、后蜀……一个个割据政权，在赵匡胤的铁蹄下灰飞烟灭。
大宋的版图，日益完整。
而扬州，这座被王家牢牢掌控的城市，则彻底淡出了天下人的视线，仿佛变成了一座世外桃源。
没有人知道，在这片平静的表象之下，一股足以颠覆世界的力量，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疯狂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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