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城,这座曾经象征着大明在辽东统治核心的雄城,此刻却像一头不堪重负的巨兽,在夕阳的余晖中发出沉重而痛苦的喘息。高达四丈的包砖城墙依旧巍峨,但墙上密布的箭痕、烟熏火燎的印记,以及城头来回奔跑、神色紧张的守军,无不昭示着战争阴云的迫近。
城墙之外,景象更为凄惨。临时划定的溃兵集结区域,早已人满为患。从尚间崖以及更北方其他据点撤退下来的明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杂乱无章地拥挤在一起。衣甲不整,旗帜歪斜,大多数士兵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败退的沮丧,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伤兵的呻吟声、军官声嘶力竭的整队声、以及因为争抢地盘或食物而引发的争吵叫骂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更外围,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逃难流民。他们拖家带口,推着独轮车,挑着破旧的担子,或干脆一无所有,只是麻木地跟随着人流。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老人拄着木棍艰难挪动,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污物的酸臭以及一种绝望的气息。城门处,守军设置了重重栅栏和哨卡,只允许少量人员和物资分批进入,将绝大部分溃兵和流民都挡在了城外,引发了更大的骚动和哭喊。
王二带着自己那一伍人马,勉强在靠近城墙根的一处稍微干燥点的土坡上找到了落脚之地。看着眼前这如同末世般的混乱景象,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妈的,这他娘的是人待的地方吗?”赵大锤啐了一口唾沫,烦躁地看着周围乱哄哄的人群。
张老栓叹了口气,熟练地指挥着手下人围成一圈,将不多的行李和伤员护在中间,尽量隔绝外界的混乱。“能活着到辽阳就不错了……看这架势,城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狗剩紧紧挨着王二,小脸煞白,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仅剩的半块干粮。
果然,入夜之后,混乱并未平息,反而因为黑暗的降临而滋生出更多的罪恶。溃兵中不乏兵痞流氓,开始趁乱抢夺流民那点可怜的财物,甚至欺辱妇孺。哭喊声、求饶声、狞笑声在夜色中此起彼伏,维持秩序的军官和宪兵人手不足,往往赶到时,施暴者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受害者无助的哭泣。
“伍长!那边!几个溃兵在抢一个老丈的包袱!”一名负责警戒的手下压低声音,指着不远处黑暗中晃动的几个人影和隐约的哀求声。
王二眉头紧锁。他不想多管闲事,尤其是在这人生地不熟、自身难保的时候。但听着那老人绝望的哀嚎和溃兵嚣张的咒骂,一股火气还是直冲顶门。
“栓叔,大锤,带几个人,跟我来!”王二低喝一声,抓起身边的长矛,起身便朝着骚动处快步走去。
黑暗中,只见三个穿着破烂号服的溃兵,正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拳打脚踢,其中一个高个子手里还抢过一个破旧的蓝布包袱,正得意地抖落着里面仅有的几件破旧衣物和几个干瘪的窝头。
“老东西!藏得挺严实啊!还有没有?快交出来!”
“军爷……行行好……那是俺最后一点口粮了……求求你们……”
“去你妈的!”
那高个子溃兵骂了一句,抬脚又要踹向老者。
“住手!”
王二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划破了黑暗。
三个溃兵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王二带着五六个人围了上来,虽然衣着同样破烂,但个个眼神锐利,手持兵器,隐隐结成阵势,气势截然不同。
“你……你们哪部分的?少管闲事!”高个子溃兵色厉内荏地吼道,下意识地握紧了抢来的包袱。
“东西放下,滚。”王二懒得跟他们废话,长矛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嘿!小子,挺横啊?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可是……”旁边一个矮胖溃兵试图抬出身份吓唬人。
“我管你们是谁!”赵大锤不耐烦地打断,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再不滚,老子把你们屎打出来!”
他手下那几个原山匪也纷纷亮出家伙,眼神凶狠地逼视着对方。
那三个溃兵见对方人多势众,而且明显不是善茬,气焰顿时矮了半截。高个子溃兵悻悻地将包袱扔在地上,骂骂咧咧道:“算你们狠!咱们走着瞧!”说完,带着两个同伙灰溜溜地钻进了黑暗之中。
王二示意狗剩捡起包袱,还给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老者。
“老丈,没事了,拿着东西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吧。”王二语气缓和了些。
那老者千恩万谢,抱着失而复得的包袱,连滚爬爬地消失在了人流里。
“妈的,一群败类!”赵大锤看着溃兵消失的方向,犹自愤愤不平。
王二摇了摇头,心情沉重。这只是冰山一角。在这失去秩序的环境下,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会被无限放大。
返回落脚点的路上,他们又遇到了几起类似的冲突,甚至看到一小队明显是军官家丁模样的人,正在强行驱赶一片区域的流民,为自己主子腾出更宽敞的宿营之地,手段粗暴,引来一片哭嚎。
王二强忍着干预的冲动,他知道,这些有背景的家丁,比散兵游勇更难对付。
就在他们快要回到自己那片小土坡时,迎面撞见了一个骑着瘦马、带着两名亲兵巡视的哨官。那哨官看到王二一行人兵器在手,行色匆匆,眉头一皱,勒住马缰喝道:“你们!哪个部分的?黑灯瞎火的聚众持械,想干什么?”
王二停下脚步,抱拳行礼:“回大人,卑职乃原马林总兵麾下伍长王二,方才见有溃兵滋扰流民,前去制止,正要返回驻地。”
“王二?”那哨官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随即又变得不耐烦,“多管闲事!看好你们自己的人就行了!这城外乱成这样,是你们几个小兵能管得过来的?赶紧回去!再让老子看见你们乱跑,按扰乱军纪论处!”
说罢,也不等王二回话,一夹马腹,带着亲兵扬长而去,马蹄溅起的泥点差点崩到狗剩脸上。
张老栓看着哨官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二子,看到了吧?这地方……唉,以后还是少出头为妙。”
王二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张老栓的意思。在这等级森严、秩序崩坏的背景下,他一个小小的伍长,人微言轻,贸然出头,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容易引火烧身。
但看着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听着耳边不绝于耳的悲声,他心中那团火,却无法熄灭。
这一夜,王二几乎没有合眼。城外哭喊声、争吵声、巡夜士兵的呵斥声断续传来。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和混乱,比尚间崖营墙外的血腥气更让人窒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更坏的消息传来了。
城内开始有军官家丁出来,拿着名帖和银钱,招募溃兵中的青壮补充私兵,或是干脆强拉壮丁。物价飞涨的消息也像风一样传开,原本几文钱一个的炊饼,现在据说要几十文甚至上百文,而且有价无市。饥饿和恐慌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王二将自己手下人牢牢约束在土坡周围,严禁他们随意离开,同时派出机灵的人轮流警戒,打探消息。
临近中午,一队打着某参将旗号的家丁,簇拥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闯入了王二他们所在的这片区域。那管事三角眼,留着两撇鼠须,手里拿着本名册,趾高气扬地扫视着或坐或卧的溃兵。
“都听好了!我们老爷缺人手护院!有把子力气的,会耍几下刀枪的,站出来!一天管两顿饱饭,月底还有赏钱!”管事尖着嗓子喊道。
一些饿得眼睛发绿的溃兵闻言,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围拢过去。
那管事目光扫过,忽然定格在王二这一伙人身上。他们虽然衣衫褴褛,但精神面貌明显比周围那些麻木的溃兵要好,而且隐隐自成体系,兵器也握在手中。
“你们几个!”管事用马鞭指向王二,“看起来还算齐整,跟我们走吧!”
王二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抱拳道:“这位管事,我等已有编制,隶属马林总兵麾下,不便另投他处。”
“马林?”管事嗤笑一声,“马总兵自身难保,还能顾得上你们这些溃兵?识相点,跟我们走,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不然……”他威胁地晃了晃手中的马鞭,他身后的家丁也纷纷按住刀柄。
赵大锤等人立刻紧张起来,握紧了兵器。
王二眼神一冷。他知道,这是要硬拉了。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个略带沙哑却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
“干什么?谁敢在老子眼皮底下拉人?”
只见昨天那个呵斥过王二的哨官,不知何时又带着人巡到了附近,此刻正阴沉着脸走了过来。
那管事见到哨官,气势顿时矮了三分,连忙换上一副笑脸:“哎呦,是李哨官啊!没什么,就是我家老爷想招几个护院……”
“招护院去流民里招!这里是军营暂驻之地,轮不到你们撒野!”李哨官毫不客气地打断,“赶紧滚!再让老子看见,连人带马都给你们扣下!”
那管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不敢跟正规军的哨官硬顶,只得悻悻地瞪了王二一眼,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李哨官走到王二面前,冷哼一声:“算你小子运气好!不过别指望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管好你的人,别再给老子惹麻烦!”说完,又带着人巡逻去了。
危机暂时解除,但王二的心情并未轻松。他看着哨官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或是庆幸、或是麻木、或是依旧虎视眈眈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
辽阳的第一课,如此深刻而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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