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开水的举措在抱怨声中逐渐推行开来，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虽小，却终究改变了水面固有的平静。王二在伙房的地位，也因此变得微妙起来。胡头领对他少了些轻视，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和倚重，一些琐碎的事务也开始交由他处理。
这正合王二之意。他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座军营的运作，尤其是看似不起眼、实则关乎数千人生死的后勤命脉：粮草。
机会很快到来。胡头领或许是嫌麻烦，或许是存了试探之心，将每日去粮库领取本日粮食份额的差事，交给了王二。
粮库位于军营相对靠后的位置，由一圈简易的木栅栏围着，门口有士兵把守。负责管理粮库的是个姓钱的小头目，身材干瘦，眼珠灵活，透着一股精明算计。他手下管着几个库兵，个个看起来都不像善茬。
第一次去领粮，王二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按照规制，王二所辖的这一什，每日应领粟米五十斤，粗盐一斤，腌菜若干。钱小头目慢悠悠地拨着算盘，指挥库兵称量，态度不冷不热。
“王什长，新来的？喏，这是你们今日的份例，点清楚了。”钱小头目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地上那明显不足量的米袋和一小撮盐。
王二没有立刻去拿，他蹲下身，用手掂量了一下米袋，又看了看那点可怜的盐。“钱头儿，这数目，似乎不对吧？”他平静地开口。
钱小头目脸色一沉：“怎么不对？秤杆在这里，明明白白！王什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王二站起身，目光扫过那杆明显有些老旧、甚至可能被动过手脚的秤，又看了看钱小头目和他身后那几个眼神闪烁的库兵。他知道，硬碰硬现在不是时候，对方既然敢这么做，必然有所依仗，甚至可能上下串通。
“或许是我看错了。”王二忽然笑了笑，不再纠缠，示意跟来的狗剩和张老栓拿起那明显短斤少两的粮食，“有劳钱头儿了。”
他态度转变之快，让钱小头目有些意外，愣了片刻才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回去的路上，狗剩忍不住小声抱怨：“王二哥，那米明明少了那么多！还有盐，根本不够一天用的！”
张老栓也叹了口气：“二子，这克扣军粮是常事，咱们刚来，势单力薄，怕是……”
王二没有说话，眼神却愈发冰冷。克扣军粮，喝兵血，这在明末军队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在如今大战当前，后金压境的关头，这些人还在肆无忌惮地侵吞着将士们赖以活命的口粮，其行可诛！
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他这一什的问题，很可能是整个后勤系统，甚至牵扯到更上层军官的集体腐败！想要扳动，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雷霆的手段！
从那天起，王二每天去领粮，不再与钱小头目争执，反而显得十分配合。但他暗中，却开始了细致的调查。
他让心细的狗剩，每天悄悄记录下实际领到的粮食种类和大致重量。他自己则利用管理部分伙夫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打听其他各营、各哨领取口粮的情况，尤其是那些没有背景、容易被欺压的辅兵和普通战兵营。
同时，他让赵大锤派出手下那些擅长溜门撬锁、身形灵活的山匪，趁着夜色或混乱，悄悄接近粮库区域，观察粮食的入库、出库流程，以及钱小头目和那些库兵平日的活动规律。
收集到的信息逐渐汇总，一幅触目惊心的贪腐图景慢慢浮现。
王二发现，不仅仅是他们这一什，几乎所有非主力、非嫡系的部队，领到的口粮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克扣。粟米普遍不足秤，掺杂沙石的情况也时有发生。盐和腌菜更是能省则省。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钱小头目和他手下的库兵，以及少数几个与粮库关系密切的军官所属部队，他们的伙食明显要好得多，甚至偶尔还能见到油腥。
更关键的是，赵大锤的人发现，几乎每隔两三天，深夜时分，就会有几辆蒙得严严实实的骡马车，在钱小头目的亲自监督下，从粮库的后门悄悄驶出，消失在夜色中。方向并非前线或其他军营，而是通往后方城镇！
这是在倒卖军粮！而且数量不小！
王二将狗剩记录的、持续了七八天的领粮数据与自己估算的本什实际消耗量进行对比，发现领到的粮食，即便按照被克扣后的数量，也远远超过了他们这一什几十号人的实际消耗！多余的粮食去了哪里？答案不言而喻！
他还留意到，粮库守卫中有一个年轻的库兵，年纪和狗剩相仿，面色蜡黄，每次分发粮食时都低着头，眼神躲闪，不像其他库兵那样嚣张。王二让狗剩试着接近他，用省下来的半个馍馍，套近乎。那年轻库兵起初很警惕，但在食物和狗剩憨厚外表的攻势下，渐渐放松，透露出一些零碎信息：钱小头目上面还有人，每次倒卖粮食所得，大部分都要上交，他们只能喝点汤水；粮库的账目根本对不上，做了好几本账……
证据链越来越清晰。王二知道，时机正在成熟。但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将所有证据一举抛出，并且能直达天听、引起马林高度重视的契机！
他停止了所有的暗中调查，行为恢复了正常，甚至对钱小头目的克扣也表现得更加“逆来顺受”。他在等待，也在准备。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军营中突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原来是辅兵营那边，因为长期口粮不足，加上饮用生水导致的体质下降，爆发了数十人规模的集体腹泻，虽然还没到瘟疫的程度，但也引起了不小的恐慌。军中医官忙得脚不沾地，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中军。
王二听到这个消息，眼中精光一闪。
机会来了！
他立刻回到什帐，将狗剩记录的领粮清单、自己估算的消耗与实际领取量的对比分析、以及赵大锤手下描述的深夜运粮车的大致频率和方向，整理成一份简单的报告。他没有署名，也没有直接指控任何人，只是罗列了这些看似零散、却相互印证的数据和现象。
深夜，万籁俱寂。王二换上一身深色旧衣，如同幽灵般潜出营区，避开巡逻队，来到了中军大帐附近。他没有试图闯入，而是选择了一个显眼的位置：大帐前那面宣告军令的木牌之下。
他小心地将那份卷起来的报告，用一块小石头压住，确保第二天一早，所有前来听令的军官都能看到。
做完这一切，他悄无声息地退回阴影，返回了伙房区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躺在通铺上，王二睁着眼睛，听着身旁同伴们沉沉的鼾声。他知道，自己投下的这颗石子，很可能会在这座军营里，掀起比烧开水大得多的风浪。
他不知道马林会如何反应，不知道那些盘根错节的贪腐势力会如何反扑。但他别无选择。不除掉这些蛀虫，北路军就算不被后金击败，也可能从内部被掏空、拖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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