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掠过辽西丘陵，带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也带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绕阳河支流旁一处名为野狐峪的险要地带，此刻已成了修罗场。
人喊马嘶，箭矢破空，火铳的轰鸣与刀剑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奏响着一曲死亡的乐章。
阿巴泰率领的两千后金骑兵，如同一条疾驰的毒蛇，意图悄无声息地绕过锦州，直扑那条维系着孤城命脉的粮道。他算计得很好，选择的路线隐秘，行动迅速。但他万万没有算到，他的一举一动，早已通过新盟友喀喇沁部的渠道，清晰地呈现在了王靖远的案头。
于是，这条毒蛇一头撞进了精心编织的罗网。
野狐峪地势狭窄，两侧坡陡林密，正是伏击的绝佳场所。当后金骑兵的前锋毫无戒备地涌入谷底时，等待他们的是来自两侧山腰的死亡洗礼。
火铳队！第一轮，放！
随着狗剩嘶哑的吼声，改良后的新式鸟铳发出了更加清脆猛烈的齐射！砰砰砰！硝烟腾起，密集的铅子如同冰雹般砸入密集的骑兵队列！人仰马翻，鲜血瞬间染红了溪水！
稳住！结阵！冲上去！杀了那些放铳的尼堪！一名后金牛录额真挥舞着弯刀，试图组织冲锋。然而，狭窄的地形限制了骑兵的机动，更要命的是，明军的火铳射击几乎没有间断！
第二排！放！
第三排！放！
第四排！放！
第五排！放！
狗剩严格执行着操练了无数次的五段击战术。五排火铳手轮番上前，后退装填，射击声此起彼伏，形成了一道持续而致命的火力网！后金骑兵冲锋的势头一次次被这瓢泼弹雨硬生生打断，在谷底丢下大片尸体。
妈的！这明军的火铳怎生如此犀利？装填还这么快！阿巴泰在亲兵护卫下，位于队伍中后段，看得目眦欲裂。他征战多年，从未见过火力如此密集持久的明军火铳队。
就在这时，两侧山林中杀声震天！赵大锤率领的重步兵如同山岳般压了下来，厚重的盾牌结成长墙，长枪如林，将试图从侧面攀爬突围的后金骑兵死死顶了回去。而石锁的轻步兵和斥候，则如同鬼魅般在林间穿梭，用强弓、劲弩甚至冷箭，精准地点杀着那些试图组织反击的军官和旗手。
混乱在蔓延。后金骑兵空有强悍的个人武勇，却在狭窄的地形和严密组织的步、火器协同打击下，有力无处使。
贝勒！不行了！伤亡太大！撤吧！一个满脸是血的甲喇额真冲到阿巴泰面前喊道。
阿巴泰看着谷底如同被收割麦子般倒下的勇士，心如刀绞，但他知道再打下去，这两千人恐怕真要全交代在这里了。
撤！往后撤！从进来的路口冲出去！阿巴泰咬牙下令。
然而，进来容易，想走就难了。王靖远早已料到这一点，在谷口处，由那些新归附的蒙古降兵组成的骑兵队，在王靖远亲自率领下，如同楔子般死死堵住了退路！
这些蒙古降兵，初临战阵，面对昔日的或，心中难免忐忑。但王靖远就冲在最前面，那面字大旗和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手中那柄寻常的腰刀，每一次挥出都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气，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们：别无退路，唯有向前！
杀！为了活路！为了赏银！一个蒙古降兵小头目红着眼睛，用蒙语嘶吼着，挥舞着刚刚配发下来的明军制式马刀，狠狠劈向一个试图突围的后金骑兵！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看到同伴动手，看到主将如此悍勇，剩下的蒙古降兵也纷纷压下心中的杂念，爆发出草原民族骨子里的凶悍，与试图突围的后金骑兵绞杀在一起！他们的骑术或许不如纯正的女真骑兵，但在这种混战中，那股为了生存而迸发的狠劲，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王靖远一马当先，刀光闪处，一名后金白甲兵应声落马。他目光冷冽，不断调整着阵型，指挥着这支特殊的骑兵队死死扼住咽喉要道。
腹背受敌，士气崩溃。后金军终于彻底陷入了混乱，各自为战，只想夺路而逃。
战斗从午后持续到日落。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山脊之后，野狐峪内的喊杀声渐渐平息。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谷底、山坡、林间，到处是倒毙的人马尸体，破损的旗帜、丢弃的兵器随处可见。小溪已被染成暗红色，潺潺的水声仿佛也在呜咽。
将军！清点完毕！赵大锤浑身浴血，大步走来，脸上带着酣畅淋漓的兴奋，此战，毙敌一千二百余人，包括贝勒阿巴泰！俘获三百余，多是带伤！缴获完好战马五百余匹，兵器甲胄无数！我军……阵亡二百三十七人，伤四百余。
听到阿巴泰战死，王靖远眼中闪过一丝波澜，随即恢复平静。阵亡数字让他心头沉重，但这就是战争，尤其是以步对骑的伏击战，不可能没有代价。
厚葬阵亡弟兄，记录战功，抚恤加倍。伤兵全力救治。俘虏……按老规矩办，愿降者收编，不愿降者，发放路费，驱逐出境。王靖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稳定。
得令！
野狐峪大捷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比凯旋的队伍更快地传回了锦州，传遍了辽西，也传到了喀喇沁部和后金的沈阳。
锦州城内，万众欢腾！游击将军王靖远的威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守城，而是主动出击，在野战中正面击溃了后金偏师，甚至阵斩贝勒！这意义非同凡响！
而与锦州的欢腾相比，喀喇沁部的营地内，则是另一番景象。
首领大帐中，炭火上烤着肥美的羔羊，奶酒飘香。巴特尔台吉挥舞着一条烤羊腿，唾沫横飞地向首领和其他头人讲述着野狐峪之战的细节（当然，大部分是他根据结果想象的）。
……你们是没看见！那王将军，真乃天神下凡！亲自带着那些刚归附的蒙古勇士，就堵在谷口！阿巴泰那个蠢货，想冲出去？门都没有！被王将军一刀就……嗯，反正死得挺惨！明军的火铳，跟打雷一样，就没停过！后金的人马，跟草杆子似的往下倒……
首领捻着念珠，眼神闪烁。他最初同意与王靖远结盟，更多是出于物资需求和对后金的不满，内心未必真的看好这个年轻的明将。但野狐峪一战，王靖远用实打实的战绩，证明了他的实力和手段！阵斩贝勒，击溃两千骑，这可不是侥幸能做到的。
看来，这位王将军，比我们想的还要……厉害。首领缓缓开口，下了定论，传令下去，加强与锦州的榷场贸易，价格……可以再让一分。另外，把我们部落里最好的那三百匹战马，作为贺礼，送给王将军！
这是赤裸裸的示好和投资了。
当王靖远率军返回锦州时，不仅带回了缴获的五百多匹战马，还收到了喀喇沁部这份沉甸甸的。
看着校场上突然多出来的近九百匹膘肥体壮的战马，王靖远脸上终于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困扰他许久的骑兵短板，终于看到了弥补的希望！
大锤！石锁！
末将在！
从全军，特别是新归附的蒙古弟兄中，挑选善骑射者，优先补充骑兵队！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看到一支五百人的精锐骑兵！
明白！两人轰然应诺，尤其是石锁，眼神炙热。有了足够的战马，他的斥候和轻步兵机动能力将大大提升。
战马的问题初步解决，另一个关乎生存的问题：粮食，也迎来了转机。
就在王靖远返回锦州的第五天，张老栓兴冲冲地拿着一本账册找到了他。
将军！喜事！天大的喜事！张老栓激动得胡子都在抖，咱们城外屯垦的番薯和玉米，第一批……丰收了！亩产……亩产远超粟米啊！尤其是那番薯，藤蔓下面一挖就是一串，亩产怕是能有十石以上！（明朝一石约合现代一百二十斤）
王靖远闻言，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虽然他早就知道番薯和玉米的高产，但真正在这个时代、这片土地上获得丰收，意义截然不同！
他立刻跟着张老栓来到城外的屯垦区。只见大片原本荒芜的土地上，此刻充满了收获的繁忙景象。士兵们和招募的流民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红皮或黄皮的番薯从泥土里挖出来，堆成小山。另一边，玉米秆子被砍倒，金黄的玉米棒子被掰下，装进箩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收获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惊叹。
老天爷……这玩意儿，真能结这么多？
以前光听将军说，还不信，现在……服了！
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王靖远拿起一个还带着泥土芬芳的番薯，掂了掂分量，心中一块大石彻底落地。有了这番薯和玉米打底，再加上与喀喇沁部的贸易换来的牛羊和奶制品，锦州的军粮问题，至少在可见的未来，将不再是致命的威胁。
粮马充足！这四个字，对于一个身处前线、时刻面临压力的军事集团而言，意味着底气和根基！
他当即下令：将所有收获的番薯、玉米，除留足种子外，全部入库！从今日起，全军伙食标准提升！每三日，必有一餐可见肉腥！
命令传出，全军再次沸腾！还有什么比打了胜仗、晋升有望，更能提振士气的呢？那就是：能吃饱饭，甚至偶尔还能吃点荤腥！
接下来的日子，锦州城仿佛进入了一个高速发展的快车道。骑兵队的组建和训练热火朝天，马蹄声终日不绝。粮仓日益充盈，炊烟都似乎带着满足的香气。匠作营里，李铁山在初步解决了火铳问题后，又开始带着人琢磨王靖远提出的轻便火炮的概念，虽然进展缓慢，但总算开了头。蒙汉榷场更是日益繁华，来自草原的皮货、牲畜与来自关内的茶砖、布匹、铁锅在此交换，人声鼎沸，竟给这军事重镇平添了几分罕见的市井烟火气。
这一日傍晚，王靖远难得有片刻清闲，信步走到了伤兵营。大战之后的伤兵营依旧忙碌，但秩序井然。林秀儿正蹲在一个伤兵旁边，小心地替他检查腿上几乎愈合的伤口。夕阳的金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专注的侧脸和纤细的手指上，柔和了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冷气息。
那伤兵是个憨厚的汉子，看着林秀儿，憋红了脸，讷讷道：林……林医官，多谢您……俺这条腿，要不是您，怕是就废了。
林秀儿抬起头，浅浅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带着淡淡的暖意：分内之事，好好将养，再过几日便可拆线了。
她站起身，看到了站在营帐门口的王靖远，微微一怔，随即恢复了平日的淡然，微微颔首示意。
王靖远走了进去，看了看那伤兵的腿，伤口处理得干净利落，愈合得很好。恢复得不错。他赞了一句。
全赖林医官妙手回春！伤兵连忙道，看向林秀儿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王靖远点点头，对林秀儿道：辛苦了。营中伤员能恢复得如此之快，你功不可没。
林秀儿垂下眼睑，声音平静：将军过奖。是诸位将士自己命硬。她顿了顿，补充道，将军若无事，民女还要去查看其他伤员。
你去忙。王靖远侧身让开。
看着林秀儿端着药盘，步履轻盈地走向下一个营帐，王靖远心中那份莫名的触动再次浮现。这个女子，就像这锦州城一样，外表沉静，内里却蕴藏着惊人的韧性和力量。
他走出伤兵营，夜幕已然降临。城头上灯火通明，哨兵的身影挺拔如松。城内，军营的操练声依稀可闻，匠作营的炉火映红了半边天，更远处，榷场的方向似乎还隐隐传来喧嚣。
粮马充足，军心可用，盟友初步稳固，内部人才辈出。
王靖远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风，胸中豪情激荡。
他知道，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如今的王字营和锦州，就像一把经过千锤百炼、终于淬火成型的利刃，粮草充足是为脊，战马奔腾是为锋，军纪严明是为刃，而像林秀儿这样默默支撑着后方的人，则是确保这把利刃不会轻易折断的刀鞘。
这把利刃，已经初步具备了与后金这头猛虎，在更广阔战场上掰手腕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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