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应奎几乎是脚下生风，一路疾走回了家。往日里觉得亲切熟悉的街巷，此刻在朦胧夜色下，却仿佛潜藏着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这个“徐捕头”。推开自家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时，他的手心竟有些湿冷。
“爹！爹！睡下了吗？”他顾不上礼节，径直拍响了父亲曲优的房门。
曲优刚吹了灯，正准备歇下，被儿子这急吼吼的动静吓了一跳，披衣起身开门：“应奎？何事如此慌张？衙里有急案？”
曲应奎闪身进屋，反手掩上门，压低声音，将今晚在酒馆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高进那句“有一个算一个，直接杀掉”和孙能那“死人不会告状”的狞笑，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曲优起初还皱着眉头听着，越听脸色越是煞白，听到最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连披着的外衫滑落了都浑然不觉。
“他……他们真敢如此？无法无天！简直是无法无天！”曲优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已不是官府的追查，而是赤裸裸的、来自权力顶端的屠杀令！
“快！快去把你两个弟弟都叫来！快去！”曲优声音发紧地催促。
不多时，曲应北和曲应南也被从被窝里薅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来到父亲房中。听完大哥的复述，两人的困意瞬间被惊飞到了九霄云外。
老二曲应北年轻气盛，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乱响：“妈的！欺人太甚！大哥，听你这么说，这伙人根本就不是来办案的，纯粹是阮大铖那老阉狗派来寻私仇的！公报私仇！王鼎表妹夫又不在这儿，他们凭什么动我们？就凭他们那十一二条破枪？咱家铺子里的伙计，加上北边仓库的长工，随便组织一下都不下二十号人！真敢来硬的，咱们就先下手为强，灭了这帮龟孙子！让他们知道扬州城不是他们金陵，可以随便撒野！”
老三曲应南虽然不像二哥那么冲动，但也觉得对方太过分，点头赞同：“二哥说得在理。他们人手少，在扬州又是客地，只要我们不自乱阵脚，他们未必敢明着胡来。”
曲应奎相对冷静，他看向父亲，分析道：“爹，二弟三弟说得有一定道理。江都县人口众多，姓曲的遍布城乡，查访起来绝非易事，而且离不开我们衙门协助。我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查不到咱们头上。即便查到了，王鼎确实不在这里，他们无凭无据，明面上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麻烦就在于阮大铖的那道口谕，他们可能会暗中下手。只要我们提高警惕，闭门不出，加强防范，应该……应该能应付过去。”
三个儿子意见不一，但都还存着一丝凭借地利、人和与之周旋的念头。然而，曲优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彻底陷入了沉默。
曲优缓缓坐到椅子上，眼神中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他深吸一口气，说道：“走！必须走！扬州不能再待了！”
他看着三个儿子，语气沉重：“你们那个表妹夫王鼎，绝非等闲之人！你们的姑父，你们是知道的，在卫所军里当了那么多年的千户，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从不信神鬼巫卜那一套！可上次我去山阳，他亲口对我讲起王鼎的神奇之处，由不得他不信！”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不可思议的往事：“就在两年前，北京城还固若金汤的时候，那王鼎居然就能精准预测到京城会被闯贼攻破，崇祯皇帝会……会殉国！甚至还预测到了吴三桂会叛变，引清兵入关！后来，他又提前说出了弘光帝会在金陵即位！这些，一件件，一桩桩，全都应验了！”
曲应北和曲应南张大了嘴巴，这些消息他们虽然后来都听说了，但从未将其与那位未曾谋面的表妹夫联系起来。
曲优继续说道：“这次我去山阳，他当着我的面，说阮大铖必定复出，而且会当上大官，排挤史可法大人外出督师。这才过去多久？又全都说中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最要命的是……他预言，扬州会有大难，是……是屠城之祸！”
“屠城”二字如同惊雷，在小小的房间里炸响。曲应北和曲应南脸上的血气瞬间褪去，变得和父亲一样苍白。
“起初，我也不全信，还抱着侥幸。”曲优痛苦地闭上眼，“可现在，阮大铖的人已经拿着屠刀找上门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王鼎预言的灾祸，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北边的清兵还没到，来自金陵的刀子已经快要架到我们脖子上了！如果再不走，恐怕就真的走不了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先前那点凭借家丁护院硬扛的念头，在“屠城”预言和锦衣卫屠杀令的双重压力下，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
良久，曲优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绝：“我早已在高邮暗中置办好了房产，就是以防万一。应北，应南，你们俩明天一早开始，就带着各自的家眷，还有你娘，分批出城，往高邮去！记住，一定要悄悄进行，不要声张，对外就说回乡下老家省亲，或者去外地查看货源。”
“父亲，您呢？”曲应奎急忙问。
“我和应奎留下。”曲优沉声道，“家里不能一下子全走空，否则必然引起怀疑。应奎在衙门，消息灵通。我留在家里，稳住局面。家里还有管家、佣人和长工，我们闭门谢客，外人轻易也进不来。等你们在高邮安顿好，我们看情况再过去与你们汇合。”
曲应奎立刻反对：“不行！父亲，您必须一起走！我一人留下足矣！我在衙门当差，身份便利，随时可以抽身。您留下太危险了！”
曲优摆摆手，态度坚决：“我意已决！家里这么多产业，虽说要舍弃，但也需有人打理后事，尽量挽回些损失。我若也走了，这摊子立刻就得乱套，反而惹眼。放心吧，他们目标主要是王鼎和他直系亲属，我们只是被牵连，只要王鼎不出现，他们未必会立刻对我和应奎下手。我们小心些便是。”
他看向曲应北和曲应南，语气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你们回去立刻准备，天一亮就行动！值钱的金银细软、地契房契随身带走，笨重物件、大宗货物……能变卖的快快低价处理，实在不行，也只能忍痛舍弃了！”
命运的重锤已然敲响，曲家这艘在扬州经营了几十年的航船，不得不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做出紧急转向，驶向未知的、但或许是唯一生路的高邮方向。
翌日，曲家内部气氛紧张，表面上却一切如常。女眷们开始默默收拾行装，孩子们被告知要出远门。管家和心腹长工被秘密吩咐，开始着手处理库房存货和部分产业。一场静悄悄的大撤退，在扬州城的喧嚣掩盖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曲应奎则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先去县衙点卯，处理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公务后，便晃悠着来到了高进等人下榻的客栈。
高进和孙能果然还在呼呼大睡，宿醉未醒。被手下叫起来时，两人都是头重脚轻，眼泡浮肿。听说“徐捕头”来了，高进挣扎着想要摆出上官的架子，却差点从床上栽下来。
曲应奎连忙上前一步，满脸堆笑，语气关切：“两位大人昨日旅途劳顿，又饮了酒，正当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查访一事，卑职已安排得力手下悄悄去办了，您二位尽管放心！”
高进一听，心里那叫一个舒坦。看看！这才是会办事的人！哪像那个狗屁楼知县！他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打着酒嗝说道：“徐、徐老兄……够义气！放、放心，你这份功劳，哥哥我记在心里了！回去一定禀明阮大人，重重有赏！你就等着……等着飞黄腾达吧！”
曲应奎脸上笑容愈发“真挚”，躬身道：“那卑职就先谢过高大人提携！大人您继续休息，卑职告退，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转身退出客房，带上房门。曲应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讥讽。他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里面那两个仍在做着升官发财梦的蠢货。
“哼，飞黄腾达？等着吧，看谁先‘飞’！”他心中冷笑，整了整衣袍，扬长而去。客栈外，阳光正好，运河上船只往来如旧，但曲应奎知道，对于曲家而言，扬州的天空，已经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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