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辞别张府,回到了自己那处清静的小院。与婆婆一同用过简单的晚膳,伺候老人家歇下后,她并未像往常一样或抚琴自娱,或挑灯夜读,而是迫不及待地径直走进了书房。
一股墨香与旧书纸特有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最能令她心安的所在。她点亮桌案上的油灯,昏黄的光晕柔和地洒开,照亮了一方天地。研墨,铺纸,动作舒缓而专注。
然后,她提笔,蘸墨,在那洁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极其郑重地写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写的是端正的楷体,与她白日里所见王鼎那略显恣意的行书不同。她写得很慢,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形与神都刻入纸中,更刻入心里。
写罢,她放下笔,凝神看着这两行字,轻声吟诵出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白日里在张府初闻时的惊艳与震动,此刻在独处的静谧中,愈发汹涌地席卷而来。
她反复地写着,楷书写了,又换行书,行书写了,又试草书。似乎只有通过这种不断的重复,才能稍稍宣泄那两句词在她心湖中投下的巨石所激起的滔天巨浪。
一遍,又一遍。
纸上渐渐布满了这十四个字,各种字体,各种心境。
她时而停笔,低声反复吟读,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露珠,滴落在她尘封已久的心田上。
“人生若只如初见……”她喃喃自语,眼神飘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思绪却飞回了遥远的过去。
她刘嘉,并非寻常女子。祖上乃是淮安府有数的富绅大贾,家资丰饶。她作为嫡出的女儿,自小接受的便是最好的教育,诗书礼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骨子里天生带着一份文人式的多愁善感,喜爱那些清丽婉约的诗词文章,时常沉浸其中,不能自已。
十六岁那年,她凤冠霞帔,风光大嫁。夫君是山阳县丁家大盐商的独子,并非寻常的纨绔子弟,反而温文尔雅,颇有才学。两人婚后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或月下对酌,吟诗作对;或窗前共读,红袖添香。那两年时光,是她人生中最明媚、最温暖的篇章。一切都美好得如同幻梦。
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夫君赴京赶考那日清晨,天光微亮,他握着她的手,笑容温润:“嘉娘,且在家中等我好消息。待我高中归来,必为你挣一副凤冠霞帔。”
那便是最后一面。
噩耗传来时,她只觉得天塌地陷。那般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竟会在途中遭遇劫匪,惨遭杀害。连尸骨都险些寻不回来。
她的世界,从那一刻起,便只剩下了黑白二色。
十二年啊。
痛失独子的公公一病不起,数月后撒手人寰。整整十二年,她为夫君守节,撑起了日渐凋零的丁家门户,悉心侍奉同样悲痛欲绝的婆婆。因着年轻貌美和才女之名,并非没有狂蜂浪蝶试图接近,有些是轻浮的风流雅士只想勾搭这俏寡妇,也有些是真心实意想要续弦,给她一个依靠。
可她的一颗心,早已随着那年的秋风,一同死去了。所有的试探与好意,都被她用最温和却也最决绝的方式拒之门外。她守着这方小院,守着与婆婆的相依为命,守着回忆过活。外人赞她贞洁刚烈,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心已成灰,再也燃不起半点火星。
然而,这两句词,却像是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紧锁了十二年的心门。
“人生若只如初见……”若一切都停留在最初相识的美好时刻,该有多好?没有后来的离别,没有突如其来的噩耗,没有这十二年的孤寂与清冷。
“何事秋风悲画扇?”秋风起,团扇便被弃置一旁。那般无奈,那般悲凉。像极了她,曾经也被珍视如宝,转眼却被命运的秋风残酷地抛下,搁置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任年华老去。
写得多了,读得多了,那词句间的凉薄与哀婉,便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四肢百骸,与她心底积压了十二年的悲苦与思念产生了剧烈的共鸣。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起初只是无声滑落,沾湿了衣襟。渐渐地,哽咽声再也压抑不住。她伏在案上,肩头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更晕开了刚刚写就的墨字,将那“初见”与“秋风”染成一团化不开的愁绪。
十二年来的坚强与伪装,在这一刻,在这两句仿佛为她量身而作的词句面前,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她哭得不能自已,为那早逝的夫君,为那失去的韶华,也为这十二年来每一个孤灯清影、无人可诉的漫漫长夜。
哭了不知多久,情绪才稍稍平复。她抬起泪眼,看着纸上那一片狼藉,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茫然与空落。
那个写出这般词句的王鼎……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号脉的手法那般轻浮怪异,写字竟用自创的“简化字”,看似跳脱不羁,甚至有些市侩油滑。可偏偏,就是他,能信口吟出如此直击人心、饱含沧桑与深情的句子。
这极大的反差,让她对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好奇。
这位神医,身上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他经历过什么,才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恍然,与“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悲悯?
油灯的光芒轻轻跳跃着,映照着女子泪痕未干、却已陷入深思的脸庞。窗外,夜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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