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护人员尝试用各种预先准备好的、基于人类语言和非语言沟通的方式与她交流。他们用柔和的声音说出简单的词汇,展示友好的图像,做出安抚的手势。
但少女没有任何回应。她只是静静地躺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是无意识地扫过周围陌生的环境和那些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对于“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她只是茫然地眨眨眼,或者极其轻微地摇摇头,仿佛这些概念在她的脑海中根本不存在。她像一张被彻底擦除过的白纸,又像一个刚刚格式化、尚未安装任何操作系统的精密设备。
这种状态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王晨星在处理完繁重的舰务后,前来探望。
当他高大的身影,穿着笔挺的深色指挥官制服,出现在医疗舱的门口时,一种微妙的变化发生了。
少女原本涣散的目光,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吸引,缓缓地、不由自主地移到了王晨星的身上。她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而是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那波动极其细微,仿佛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小石子泛起的涟漪,迅速消失,但却被敏锐的张岚博士和近处的护士捕捉到了。
王晨星走到床边,他没有像医护人员那样急切地询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一种平和而带着审视的目光回望着她。他没有穿防护服,以示一种坦诚(尽管经过了严格的消毒)。
少女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动作。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空洞渐渐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一种本能的、近乎雏鸟情节般的依赖感,仿佛在这个充满陌生和恐惧的新世界里,他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到一丝莫名安心的存在。同时,在那依赖的深处,还潜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伤,那悲伤似乎穿越了无尽的时空,不属于她这个看似年轻的躯体,更像是一个古老灵魂的叹息。
她没有将他视为指挥官、拯救者甚至人类,那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个……久违的、失而复得的亲人。这种无声的情感传递,超越了语言和文化的隔阂,直接作用于心灵深处。
王晨星,这位习惯了大局为重、以钢铁意志着称的舰队指挥官,在这纯净、脆弱却又蕴含着巨大秘密的目光注视下,内心深处某块常年被责任和压力冰封的柔软地方,被轻轻地、却无比深刻地触动了。
他见过太多的死亡、太多的绝望、太多人性的挣扎。他必须时刻保持冷静、理智,甚至冷酷,才能带领这支方舟在黑暗森林中生存下去。但此刻,面对这个失去记忆、一无所有、眼神中却带着奇异依赖和悲伤的少女,他仿佛看到了人类文明在灾难中失去的那份最初的纯真与脆弱。
她像一个符号,代表了所有在“收割者”阴影下逝去的无辜生命,也代表了文明火种本身那微弱而珍贵的本质。一种强烈的、近乎父亲保护女儿般的本能冲动,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想要保护这个孩子,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同时也隐隐感觉到,她的身上,或许真的携带着某种关乎未来的、至关重要的希望。
他依旧沉默着,但眼神中的锐利和沉重,悄然融化了一丝,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温和与坚定。这个苏醒的谜团,不仅关乎一个陌生的少女,也悄然改变着发现者内心的生态。
少女的苏醒,并未立刻带来答案,反而增添了更多的谜团。她像一台被重置了操作系统却保留了顶级硬件的设备,对自身的一切——姓名、来历、过往——毫无记忆,如同一张纯净的白纸。然而,当舰队为她设计的适应性学习程序启动后,她所展现出的学习能力,让所有教育专家和心理学家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她的学习并非简单的记忆和模仿,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理解和吸收。人类语言复杂的语法结构、抽象的数学概念、基础的物理原理,对她而言仿佛不是需要攻克的知识堡垒,而是本就存在于她意识深处的、等待被唤醒的熟悉印记。她能在一次讲解后举一反三,能在阅读一份材料后提出触及本质的疑问。这种学习速度,已非“天才”可以形容,更像是一种信息层面的共鸣与解锁。
更令人惊异的是她表现出的倾向性。她对冰冷的技术手册反应平淡,但对关于宇宙的奥秘、生命的演化、艺术的表达(尤其是音乐和抽象图案)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天然的亲和力。她会长时间凝望星图,眼神不再是迷茫,而是一种深邃的、仿佛在回忆什么的专注。她似乎能感受到飞船引擎的脉动、生态循环系统的呼吸,甚至能察觉到周围人细微的情绪波动,并报以安静的理解或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慰。她与这个世界,存在着一种超越言语的、无形的连接。
这种无形的连接,在一次意外中,以一种具象化的、近乎神迹的方式展现出来。
在星萤(此时她尚未被正式命名)居住的过渡舱室内,为了缓解环境的压抑感,医护人员放置了几盆用于空气监测和心理慰藉的星尘花。这是一种通过基因改良、能在人工光照下生存的观赏植物,以其在黑暗中发出微弱星点般光芒而得名。然而,由于近期一次意外的能量泄露辐射,其中一盆星尘花受到了严重影响,叶片枯黄卷曲,发出的光芒黯淡欲灭,濒临死亡。
一天,星萤静静地坐在那盆枯萎的星尘花前,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类似于悲伤的情绪。她无意识地伸出手,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触碰那干枯的叶片。她没有念诵咒语,没有集中精神,甚至可能都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像一个孩子抚摸受伤的小动物般,本能地想要给予安慰。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恰好在一旁记录的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星萤手指触碰的瞬间,那盆星尘花枯萎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翠绿,卷曲的部分舒展开来。更令人震惊的是,原本黯淡的发光点骤然变得明亮璀璨,甚至从植株的顶端,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出新的嫩芽,并迅速绽放出前所未有的、更加繁茂和明亮的荧光花朵!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几分钟,仿佛时间在这盆植物身上加速流动,逆转向了生机勃勃的巅峰状态。
舱室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仪器记录的轻微蜂鸣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仿佛目睹了神话。科学常识被彻底颠覆——这不是已知的任何生物技术或能量疗法能够解释的现象。
这一事件被列为最高机密,迅速汇报给王晨星和李琟博士。在紧急召开的小范围会议上,科学家们激动而又惶恐地讨论着这一现象。
“这并非单纯的能量输送或加速生长,”李琟博士的声音因兴奋而颤抖,“扫描显示,植物的细胞结构得到了某种‘优化’,其生物场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与活力峰值。这更像是一种生命层级的共鸣与激发。”
他们意识到,这个少女的能力,可能触及了生命本质的某种深层法则。她不仅仅是一个幸存者,她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和无法估量的宝藏。
“我们需要一个名字来称呼她,”一位心理学家提议,“一个能体现她特质,又不至于引起外界过度联想的代号。”
经过慎重讨论,他们选择了“星萤”这个名字:“星”,代表她来自星辰大海的神秘起源,也暗合她与宇宙的亲和力,“萤”,意为萤火虫的光芒,微弱却能在黑暗中执着闪耀。这既形容了她唤醒星尘花的奇迹,也寓意着她可能是人类在无尽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般的希望。
“星萤”。这个名字被确定下来。当王晨星听到这个提议时,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这个名字,贴切而含蓄,承载着谨慎的期待。
王晨星的压力是巨大的。星萤的出现,如同一把双刃剑。她那无法解释的能力,可能带来前所未有的机遇,但也可能引来无法预知的危险——无论是来自舰队内部可能产生的恐慌与分裂,还是来自外部未知的、可能被这种特殊能量签名所吸引的威胁(尤其是“收割者”)。
他做出了几项关键决策:
将星萤的存在、其学习能力和“星尘花事件”的真相,限制在极小范围内知情。对外统一口径,称其为一名在深空灾难中失忆的被救人类幸存者(其人类相似的外观使之成为可能)。
批准李琟博士领导一个高度保密的小组,对星萤进行非侵入性、绝对尊重其意愿的研究。重点在于理解其能力本质和潜在应用,但严禁任何可能伤害或刺激她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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