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七月,重庆的热浪比往年更甚。整座山城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而我这间参谋本部的办公室,则是蒸笼的最中心。墙上的军用地图在高温下仿佛都要卷边,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油墨和焦虑混合在一起的酸腐味道。
作为参谋次长,我此刻正经历着这一生中最漫长的煎熬。我的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的那个点——衡阳。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军事学的范畴,变成了一场意志与血肉的极限较量。
七月的第一周,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七月二日,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横山勇暂时停止了对衡阳的第一次总攻。在过去的五天里,日军第68师团和第116师团像疯狗一样扑向衡阳的外围阵地,却被方先觉的第十军崩掉了满嘴的牙。张家山、五桂山这些原本默默无闻的小山包,如今成了绞肉机。
我看着前线发回的战报,心中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深深的忧虑。横山勇停止攻击,不是因为他被打怕了,而是因为他在调整部署。情报显示,日军正在从后方调运攻城重炮,甚至准备了大量的毒气弹。
刘斐站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截获的日军电文。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他说,次长,横山勇给东京发了电报,声称之前是因为轻敌,发誓要在下一轮攻击中彻底粉碎衡阳守军。日军正在给前线部队配发防毒面具。
我猛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咳嗽起来。毒气。这是日本人最卑鄙的手段。方先觉的第十军虽然工事修得巧妙,但防化装备几乎为零。
七月四日,美国独立日。盟军联络官兴高采烈地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庆祝酒会。我拒绝了。我告诉他,在我的士兵正在呼吸着芥子气的时候,我没有心情喝香槟。我抓着他的领子,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对他说,我需要空投,我需要防毒面具,哪怕是过期的也好,立刻给衡阳空投下去。
美国人被我的样子吓坏了,他答应去协调第十四航空队。那天晚上,陈纳德将军派出的运输机冒着日军的地面炮火,向衡阳城内投下了一批防毒面具和药品。但这对于坚守孤城的两万将士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七周年纪念日。这是一个充满血色的日子。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给方先觉发去了一封电报。我没有用长官的口吻,而是用一个老兵的身份。我说,子珊,七年前我们在北平看着日本人跨过卢沟桥,七年后的今天,你在衡阳挡住了他们。你身后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国家。
方先觉的回电很快就来了。电文很简单,却重如千钧。他说,职部誓与衡阳共存亡,虽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亦绝不后退半步。
七月的第二周,暴风雨前的宁静被打破。
七月十一日,日军发起了第二次总攻。这一次,横山勇动用了四个师团的兵力,并在空中力量的掩护下,对衡阳实施了地毯式轰炸。
我在重庆的作战室里,整夜整夜地守在电话机旁。电话线那头传来的声音,仿佛是地狱的嘶吼。日军使用了燃烧弹,整个衡阳城变成了一片火海。我们的士兵在烈火中射击,在废墟中肉搏。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张家山。那里是衡阳城南的制高点,谁控制了张家山,谁就控制了衡阳的命门。守卫张家山的是第十军预备第10师的一个营。
刘斐向我汇报战况时,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说,那个营打光了。日军冲上来的时候,我们的伤员拉响了所有的手榴弹,和鬼子同归于尽。阵地丢了又夺回来,夺回来又丢了,反复易手了十三次。现在的张家山,已经被尸体堆平了,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血红的颜色。我命令刘斐,记录下每一个牺牲者的名字。如果他们没有名字,就记录下他们的部队番号。
七月十三日,日军攻破了衡阳的第一道防线。方先觉不得不收缩兵力,退守城垣阵地。
也就是在这一天,我收到了一份来自外围援军的电报。负责解围的第62军和第79军,在衡阳外围遭到了日军阻援部队的顽强阻击,寸步难行。
我愤怒地摔了杯子。我在电话里大骂解围部队的指挥官。我吼道,你们距离衡阳只有不到二十公里,那是咫尺天涯吗。方先觉在里面流血,你们在外面看戏吗。给我冲,哪怕把部队打光了,也要给我冲进去。
但我知道,这种愤怒更多的是一种发泄。日军采用了围点打援的战术,他们的阻击阵地修得固若金汤。我们的援军装备差,缺乏重武器,很难突破日军的防线。
七月的第三周,也就是七月十五日到二十一日,局势进入了最黑暗的时刻。
七月十六日,日军突入衡阳市区。巷战开始了。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屠杀。日军有坦克,有喷火器,有毒气。而我们的士兵,只能躲在残垣断壁后面,用步枪和集束手榴弹还击。
方先觉在电报中告诉我,城里的水断了,粮食也快吃光了。士兵们饿得头晕眼花,还要和鬼子拼刺刀。他说,很多伤员因为伤口感染发炎,在痛苦中死去,尸体因为无法掩埋,在高温下腐烂,整个城市都弥漫着尸臭味。
我看着窗外重庆阴沉的天空,感到一阵深深的绝望。我能为他们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发电报,鼓励他们坚持,许诺援军马上就到。
哪怕我知道,这许诺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七月十八日,一个震惊世界的消息从东京传来。东条英机内阁倒台了。
这个消息像是一针强心剂,让濒临崩溃的衡阳守军看到了一丝希望。我们在广播里大肆宣传这个消息,告诉士兵们,日本人快撑不住了,他们的政府都垮台了,只要再坚持一下,胜利就是我们的。
我也试图利用这个机会,通过外交途径,寻找停战的可能。但日本人很快就用更猛烈的炮火回应了我们的幻想。新上台的小矶国昭内阁,为了证明自己比东条英机更强硬,命令横山勇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衡阳。
七月二十日,日军再次施放毒气。这一次,他们使用的是糜烂性的芥子气。
衡阳城内的惨状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方先觉报告说,整连整连的士兵在毒气中倒下,皮肤溃烂,喉咙肿胀,窒息而死。幸存的士兵用湿毛巾捂住口鼻,继续战斗。
我在办公室里,双手抱头,痛苦地呻吟。我是指挥官,我应该冷酷无情,但我也是人。那是两万条鲜活的生命啊,就这样在我眼前一点点消逝。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滇西,七月的雨季让怒江变成了一条咆哮的黄龙。
宋希濂的远征军在松山脚下依然举步维艰。虽然我们使用了火焰喷射器,烧毁了日军的一些地堡,但松山要塞的主体结构依然完好。日军躲在深埋地下的坑道里,像幽灵一样收割着我们士兵的生命。
卫立煌在缅北的攻势也陷入了泥潭。密支那的日军第18师团残部,在水深过膝的战壕里死守。中美联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七月的最后一周,七月二十二日到三十一日。
这一个星期,是对人类神经极限的挑战。
七月二十四日,衡阳守军的弹药即将耗尽。
方先觉发来电报,请求空投弹药。他说,只要有子弹,弟兄们就能打。
我命令中美混合空军,不惜代价进行空投。但是,衡阳城区太小了,日军的防空火力又太猛。很多空投物资落到了日军的阵地上,成了资敌的礼物。
看着那些珍贵的弹药落入敌手,我的心在滴血。
七月二十七日,衡阳外围的解围战斗再次失败。第62军的一个师虽然一度突进到距离衡阳只有几公里的地方,甚至能看到衡阳城内的火光,但在日军的反击下,被迫撤退。
那是希望离我们最近的一次,也是最绝望的一次。
方先觉在城楼上看到了援军撤退的信号弹。他在电报中说,援军已退,我军已成孤岛。但我第十军绝不投降,愿以死报国。
七月二十九日,日军对衡阳发起了第三次总攻的准备性炮击。
这一次,横山勇几乎把第十一军所有的火炮都集中了起来。炮弹像冰雹一样砸在衡阳那已经破碎不堪的土地上。每一寸土地都被翻了又翻。
七月三十一日,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我在参谋本部的阳台上,看着嘉陵江的流水。江水浑浊而湍急,向东流去,永不回头。
刘斐走过来,递给我一份最新的统计报告。他说,次长,这一个月,我们在衡阳消耗的兵力,已经超过了一万五千人。第十军还能战斗的人员,恐怕不足三千人了。
我接过报告,手在微微颤抖。三千人,面对日军四个师团近十万人的围攻。这哪里是战斗,这是献祭。
我抬起头,看着刘斐,声音沙哑地问,子珊还在坚持吗。
刘斐点点头,眼眶红了。他说,还在。刚才收到电报,方军长正在组织伙夫和马夫编入战斗连队。他说,只要还有一个活人,衡阳的大旗就不会倒。
我转过身,面对着东方的夜空。那里是衡阳的方向。我缓缓地举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个七月,我们在血与火中度过。衡阳,这座原本普通的城市,用它的毁灭,换来了中华民族的不朽。我知道,无论结局如何,这四十七天的坚守,将永远镌刻在历史的丰碑上。
而在那丰碑之下,埋葬的是我两万名最优秀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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