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那声平静得可怕的“打狗”命令，像是一块被投入激流的巨石，瞬间在晋西北的战争洪流中激起了第一朵血色的浪花。
黑云岭外围，一线警戒阵地。
这里并非主阵地，只是几处利用山势匆忙构建的简易工事，由二团一营三连负责防守。连长姓周，是个脸上带着冻疮疤痕的关东汉子，此刻正眯着眼睛，透过粗糙的射击孔，死死盯着山下那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正在蠕动的土黄色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青草、泥土和隐隐火药味的奇特气息。清晨的露水尚未完全散去，打湿了士兵们粗糙的军装前襟，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阵地上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山坡上稀疏灌木发出的呜呜声，以及士兵们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有人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枪托上的木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有人反复检查着身边摆放整齐的手榴弹，确保拉环都处于最顺手的位置。
“龟儿子，人还不少……”周连长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低声骂了一句。他的喉咙发紧，像是有砂纸在摩擦。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几乎要撞破肋骨。
山下，日军显然极为骄横。一个中队的兵力，并没有过多展开细致的侦察，而是以小队为单位，呈散兵线，大摇大摆地向着山头迫近。阳光下，他们的钢盔和刺刀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沉重的皮靴踩在碎石和草坡上，发出整齐而沉闷的“沙沙”声，像是一群正在逼近的、准备收割生命的死神。
“都给我沉住气！”周连长压低声音，沿着简陋的战壕传递命令，“没有老子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放近了打！让这帮畜生尝尝咱们‘铁西瓜’的滋味！”
士兵们屏住了呼吸，手指轻轻搭在扳机的护圈上，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张拉满了的弓。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滑过紧绷的脸颊，带来一阵痒意，却没人伸手去擦。
日军的先头小队，毫无防备地踏入了那片被精心“装饰”过的死亡区域。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矮胖鬼子，似乎觉得脚下踢到了什么硬物，下意识地低头看去。还没等他看清楚那是什么，脚下那块看似松动的“跷跷板”猛地向下一沉——
“轰！！”
一声并不算特别响亮，但极其沉闷、带着撕裂感的爆炸声，猛然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矮胖鬼子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脚狠狠踩中，小腿以下瞬间化作一团血雾，身体被冲击波抛飞出去，重重摔在几米外的地上，只剩下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身后的几个鬼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惊呆了。有人下意识地卧倒，有人惊慌地四处张望，队形瞬间出现了混乱。
“砰！砰！”
阵地上，周连长终于开火了！他手中的步枪喷出火焰，一个刚趴下的日军曹长脑袋猛地向后一仰，钢盔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弹孔，红白之物溅了他旁边的士兵一脸。
“打！”周连长声嘶力竭地吼道。
刹那间，沉默的阵地苏醒了！步枪、机枪爆豆般响起，子弹如同疾风骤雨，泼向山下陷入混乱的日军。手榴弹划着弧线，落在鬼子人群中，炸起一团团夹杂着泥土和残肢的烟尘。
“八嘎！有埋伏！反击！反击！”日军中队长挥舞着军刀，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训练有素的日军士兵迅速寻找掩体，架起歪把子机枪和掷弹筒，开始还击。
“哒哒哒——”
“轰！轰！”
子弹啾啾地掠过阵地头顶，打得泥土飞溅，碎石崩裂。掷弹筒发射的小炮弹不时落在战壕前后，爆炸的气浪裹挟着弹片和泥土，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浓烈的硝烟味瞬间盖过了清晨草木的清新，呛得人直流眼泪，喉咙火辣辣地疼。
一个趴在周连长身边的年轻士兵，被飞来的弹片削掉了半只耳朵，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半边脸颊和脖子。他疼得浑身一哆嗦，却咬着牙，一声没吭，只是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继续瞄准山下开枪，只是扣动扳机的手指，因为疼痛和紧张，微微颤抖着。
“好样的！二娃子！”周连长吼了一声，抬手一枪，又撂倒了一个试图冲上来的鬼子。
战斗陷入了短暂的僵持。日军凭借优势火力和单兵素质，虽然一开始吃了亏，但很快稳住了阵脚，开始逐步向前挤压。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这片看似平静的山坡，远不止明处的枪弹那么简单。
一个日军士兵试图利用一丛灌木作为掩护，刚踏出一步，脚下似乎绊到了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响起。
那士兵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
“轰！！”
比刚才“跷跷板”猛烈得多的爆炸在他身前炸响！预设的诡雷将无数预置的碎铁片、石子，以辐射状猛烈喷射出来！那士兵连同他身边的两个同伴，瞬间被笼罩在一片血雾和惨叫之中，身体像破布一样被撕开。
“地雷！有地雷！”
“小心脚下！到处都是陷阱！”
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在日军士兵中蔓延。他们前进的每一步都变得小心翼翼，如同走在刀尖上。明明看到中国军队的阵地就在眼前，明明对方的火力并不算特别凶猛，可这段短短的距离，却仿佛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每一步都可能踏进地狱。
“他娘的！赵参谋搞的这些小玩意儿，真带劲！”周连长看着山下鬼子畏首畏尾的样子，忍不住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硝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他感觉胸口那股憋闷的恶气，总算出了一点。
就在日军被地雷和冷枪折磨得焦头烂额，进攻势头明显受挫之时——
“咻——咻——咻——”
尖锐而熟悉的呼啸声，从他们后方远远传来！
日军中队长脸色猛地一变：“炮击！隐蔽！”
但他的喊声被迅速逼近的尖啸淹没了。
“轰！轰！轰！”
三发一组，极其精准的迫击炮弹，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几乎没有试射，就直接砸在了日军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两个最活跃的机枪阵地和掷弹筒小组头上！
爆炸的火光冲天而起，泥沙、武器零件、还有残缺的人体组织被高高抛起。日军的火力支援瞬间哑火了一大半！
“打得好！柱子！你他娘的打得好啊！”周连长兴奋地一拍大腿，震得伤口生疼，但他浑然不觉。
后方的炮营阵地，王承柱通过炮队镜，清晰地看到了战果。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混合物，对着身边还在噼啪打着算盘的狗剩吼道：“看见没？狗日的！这就叫学问！比你那蛮干强！下一组目标，坐标xxx，YYY，风向偏东二级，装药减一！给老子敲掉那个挥刀的鬼子官！”
前沿阵地的压力骤然减轻。三连的士兵们士气大振，射击更加精准有力。
日军中队长看着身边倒下的士兵，看着那如同鬼魅般精准的炮火，看着这如同泥潭般吞噬他部下生命的山坡，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中国军队，这和他以往遇到的任何对手都不同。他们狡猾，凶狠，而且……仿佛能预知他们的行动！
“撤退！交替掩护！撤退！”他再也顾不上面子，声嘶力竭地下达了命令。
残存的日军如蒙大赦，仓皇地拖着伤员，丢下几十具尸体和哀嚎的同伴，狼狈不堪地向后溃退。山坡上，只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破碎的军装和仍在冒着青烟的弹坑。
阵地上，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压抑的欢呼。
周连长靠着战壕壁，缓缓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肩膀上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被流弹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已经浸透了军装。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直冲鼻腔。
他看着山下日军溃退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或兴奋、或疲惫、或带着伤却依然眼神明亮的士兵，心里却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
这，仅仅是开始。是冈村宁次这头猛兽，伸出爪子的一次试探性抓挠。
他抬起头，望向更远处阴沉的天际。落马川方向，依旧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赵德柱……你他娘的，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周连长喃喃自语，抓起一把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泥土，用力攥紧，直到指节发白。
第一滴血，已经渗入了晋西北这片即将迎来血色秋收的土地。而更浓稠、更残酷的血色，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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