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彻底驱散了夜的帷幕，将黑石寨的残破与狼藉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初升的日光下。硝烟并未完全散去，如同战役结束后疲惫的叹息，一缕缕青灰色烟柱从燃烧的废墟和工事残骸中袅袅升起，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火药味、焦糊味、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一种……金属冷却后特有的生涩味道。
寨子里却是一片与这惨烈背景音格格不入的、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战斗的喧嚣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脚步声、搬运重物的号子声、兴奋的呼喊声和骡马偶尔的嘶鸣。
士兵们，无论是楚风的部下还是李云龙带来的队伍，此刻都暂时放下了枪，化身成为了最麻利的搬运工。他们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更多的却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喜悦，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饥渴的光芒，盯着那些从仓库、从被炸开的掩体里源源不断搬出来的物资。
“慢点慢点！这箱可是药品，摔碎了老子剥你的皮！”一个军官扯着沙哑的嗓子吼道，小心翼翼地指挥着士兵将一个个印着红色十字的木箱抬上骡车。
“这边！汽油桶！对，就堆在那儿，码整齐了！这玩意儿金贵，别碰坏了！”
“好家伙！这无缝钢管，锃光瓦亮的，比大姑娘的辫子还顺溜！”
声音嘈杂，却充满了生机。
方立功像是换了个人，之前战斗时的忧虑和苍白一扫而空，他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清单，鼻梁上那副破眼镜后面的眼睛瞪得溜圆，在各个临时堆积点之间穿梭奔跑，脚步轻快得像个年轻人。他一会儿跑到药品堆前，拿起一盒磺胺粉，手指都有些颤抖，对着阳光看了又看，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会儿又冲到那堆码放整齐的汽油桶旁，用手掌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桶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发了……这回真发了……”
他甚至顾不上仪表，用袖子胡乱擦着额头上的汗，跑到楚风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师长！师长！初步清点出来了！光是汽油就有五十多桶！无缝钢管够咱们兵工厂用上小半年的！还有这批磺胺、奎宁……老天爷，林医生看到非得乐晕过去不可！子弹、炮弹、手榴弹……数量还没完全统计出来，但绝对是个天文数字！咱们……咱们这下可真是土包子开荤，阔气了！”
楚风站在古堡废墟前的一块空地上，看着眼前这片繁忙如集市般的景象，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堆积如山的战利品，扫过战场上尚未清理完毕的日军尸体，扫过那些被集中看押、垂头丧气的伪军俘虏，最后落在远处正在组织人员加固外围警戒线的孙铭身上。
“伤亡数字统计出来了吗？”他问，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方立功高涨的情绪像是被戳破了一个小孔，稍微泄了点气，他翻看了一下手中的册子，语气低沉了一些：“正在统计……初步看，主攻营伤亡不小，特别是突击缺口时……牺牲了八十多个，重伤四十多，轻伤还没完全统计。特战队也有几个挂彩的，好在没人折在里面。”
楚风沉默了片刻。八十多个鲜活的生命，换来了眼前这座“集市”。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沉重都吐出去。
“让卫生队全力抢救伤员，牺牲的弟兄……登记造册，遗体尽快收敛，带回三家集，统一安葬。”他顿了顿，补充道，“和柳堡、滴水崖的弟兄们，埋在一起。”
“是。”方立功肃然应道。
就在这时，王承柱像个泥猴子似的，连跑带颠地冲了过来，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硝烟和汗水混合的污迹，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他甚至忘了敬礼，直接冲到那堆无缝钢管前面，像抚摸情人一样抚摸着冰冷的钢管，嘴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宝贝……都是宝贝啊！有了这些，咱就能造更长的炮管，更结实的炮架！师长！您瞧这钢口！这材质！小鬼子的东西，他娘的确实不赖！”他猛地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楚风，“师长，这批钢管，可得优先紧着咱们炮营改造用啊！我保证，下次再打炮，准头还能再提三成！”
楚风看着这个痴迷于技术的爱将，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少不了你的。不过，兵工厂那边也要留一部分，陈致远他们还等着米下锅呢。”
“哎！哎！明白！明白！”王承柱搓着手，咧着嘴傻笑，那样子比他当年娶媳妇还高兴。
另一边，李云龙也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他脸上倒是没啥激动表情，反而撇着嘴，四下打量着，嘴里啧啧有声：“我说楚胖子，你这打扫战场的手脚可够麻利的啊？这他娘的才多大功夫，好东西都快让你的人搬空了？咋的，想过河拆桥，独吞啊？”
楚风知道这家伙的脾性，也不生气，淡淡道：“李团长辛苦，阻击援军功不可没。清单在这里，你看上的，尽管划拉。”
方立功连忙把手中的物资清单副本递了过去。
李云龙接过来，装模作样地扫了几眼——其实他认得的字有限，主要是看数字和画了圈的紧俏物资。他伸出黑乎乎的手指，在“歪把子轻机枪”、“掷弹筒”和“步兵炮弹”几项上重重敲了敲：“这几样，老子要了！还有那罐头，多分点，老子手下那帮饿死鬼托生的，就惦记这口。”
“可以。”楚风答应得很痛快，“另外，伪军缴械的那批汉阳造和中正式步枪，以及配套子弹，都归你。”
李云龙眼睛一亮，拍了拍楚风的肩膀（力道不小，拍得楚风微微一晃）：“嘿嘿，够意思！老楚，跟你打仗就是痛快！吃肉不忘分汤！行，这人情老子记下了！”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脸上那副混不吝的表情收了起来，带着点认真：“说正经的，接下来你打算咋整？黑石寨这地方，占了可是块烫手山芋，鬼子肯定急眼，报复说来就来。”
楚风目光微凝，点了点头：“我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搬运完急需的物资，我们立刻撤离，退回三家集防线。这座空寨子，留给鬼子自己收拾吧。”
“聪明！”李云龙竖起大拇指，“捞一把就走，让鬼子对着空壳子干瞪眼！高，实在是高！”
两人正说着，负责看押俘虏的军官跑来请示：“师长，那些伪军俘虏怎么处理？小三百号人呢。”
楚风还没说话，李云龙把眼一瞪：“这还用问？一群没骨气的二鬼子，留着浪费粮食？依老子的，突突了算了，省心！”
楚风抬手制止了李云龙，他走到那群蹲在地上、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伪军俘虏面前。目光缓缓扫过他们，这些人的军装破旧不堪，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和惊惧不安。
伪军们感受到楚风的目光，更是吓得缩紧了脖子，有几个甚至开始磕头求饶。
“长官饶命啊！”
“我们都是被逼的！”
“我们没杀过老百姓啊！”
楚风沉默地看着他们，看了足足有一分钟，这沉默比任何斥骂都更让人恐惧。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你们当中，或许有人是被生活所迫，或许有人是浑浑噩噩。但穿上这身皮，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就是罪！”
伪军们一片哀嚎。
楚风话锋一转：“不过，念在你们最后关头阵前反正，没有继续为虎作伥，算是将功折罪。我楚云飞，说话算话。”
他顿了顿，命令道：“愿意回家种地的，发给路费，就地遣散。无家可归，或者还想当兵吃粮的——”
他目光锐利起来，语气加重：“可以留下，编入后勤或者工程部队，戴罪立功！但是，都给我听清楚了！我这里的规矩，和鬼子那边、和你们以前混日子的地方，不一样！一切按我们的纪律来，有功赏，有过罚，绝对没有二话！谁敢再动歪心思，或者祸害老百姓，刚才战场上那些鬼子，就是下场！”
伪军俘虏们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激，磕头如捣蒜：“谢谢楚长官！谢谢长官不杀之恩！我们一定改过自新！一定！”
李云龙在一旁抱着膀子，撇了撇嘴，嘀咕道：“妇人之仁……迟早是麻烦。”
楚风没有理会他的嘀咕。他知道收编伪军有风险，但他更看重的是人心，是政策。杀掉这三百人容易，但传出去，以后还有哪个伪军敢阵前倒戈？他要的，是瓦解敌人的力量，壮大自己的声势。
处理完俘虏的事情，楚风走到寨子边缘，看着士兵们如同辛勤的蚂蚁一般，将一箱箱、一桶桶的物资装上骡马大车，或者直接人力扛起，组成长长的运输队伍，开始有序地撤离黑石寨。
阳光越来越亮，照在人们汗津津的脸上，照在那些承载着未来希望的物资上。
方立功指挥着最后一批物资装车，跑到楚风身边，虽然疲惫，却精神亢奋：“师长，最重要的物资都已经装车了！咱们这次，可真是鸟枪换炮了！”
楚风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残破的堡垒，看了一眼那片刚刚被鲜血浇灌过的土地。
“走吧。”他转身，语气平静，“带上我们能带走的，毁掉带不走的。通知部队，按预定路线，撤回三家集。”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如同一条满载而归的长龙，消失在黑石寨外的山峦之中。
寨子，重新安静下来。只留下燃烧后的灰烬，尚未散尽的硝烟，以及……一座空空如也、仿佛被剃光了血肉的骨架，在阳光下沉默地矗立着。
楚风走在队伍中间，回望了一眼那迅速远去的黑点。他知道，藤原信很快就会收到消息，暴怒的鬼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底气。
有了这批物资，他的队伍，才能真正地展翅腾飞。
而那个关于“海魂”的计划，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和紧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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