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大头”的流通，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勉强挖出的一道浅渠，虽然引来了些许活水，但渠壁脆弱，水源更是悬于一线。那建立在358团信用和有限物资储备之上的价值，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被来自内部或外部的任何一股强风吹灭。
最初的试探性认可之后，更大的考验接踵而至。
随着“楚大头”逐渐被部分百姓和士兵接受，开始在小范围内流通，一种新的恐慌却在悄然滋生。一些嗅觉敏锐的人，包括部分持有流通券的士兵家属和少量商户，开始担心这“纸票”的购买力能否持久。一种隐形的挤兑压力，如同地下暗流，开始向刚刚挂牌不久的供销社和粮站汇聚。
每天，供销社和粮站门前排队的人似乎都在缓慢增加。人们不再只是购买急需的盐和火柴，更多的人开始尝试用手中的“楚大头”兑换更硬通、更能保值的粮食。眼神中的试探和谨慎，多过信任。
“俺不多买，就换点米，家里娃饿得直哭……”
“掌柜的，这券……明天还能用吧？价格不会变吧？”
“再多给俺装半升吧，就半升……”
类似的询问和恳求，每天都在发生。店员们按照指示，尽力维持着秩序和价格，但背后不断消耗的粮食库存，却像一块不断融化的冰，让负责后勤的方立功心急如焚，嘴角都起了燎泡。
“团座！库存粮食消耗速度比预期快了三成！照这个趋势，我们秘密储备的粮食，最多只能再支撑供销社和粮站正常运转半个月！这还不算我们部队自身的日常消耗！”方立功拿着最新的库存报表，声音嘶哑，眼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旦我们粮食供应出现问题，‘楚大头’立刻就会变成废纸！民心立刻就会崩溃！”
楚云飞看着报表上那不断下降的数字，脸色沉静如水，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的频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知道，藤原信的经济战，真正的杀招或许就在这里——用伪钞和倾销扰乱市场，消耗民众购买力，同时可能也在暗中囤积粮食，等待他信用崩溃、物资短缺的最佳时机，再配合军事进攻，给予致命一击。
“我们的硬通货，还剩下多少？”楚云飞问。
“不多了！”方立功苦笑，“前期为了收购物资和稳定市场，已经消耗了大半。剩下的，必须留着应急，应对‘秋风’行动可能带来的药品、弹药短缺。”
“也就是说，我们没钱再去大量买粮了。”楚云飞陈述着这个残酷的事实。
“是。”方立功低下了头。
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天色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
就在这时，孙铭走了进来，低声汇报：“团座，林医生来了，说有事找您。”
楚云飞揉了揉眉心：“请她进来。”
林婉柔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护士服，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她先是向方立功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楚云飞，直接开口道：“楚团长，伤兵营的粮食配额，这个月又削减了。一些轻伤员恢复得很慢，重伤员更需要营养……我知道现在困难，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恳求和不忍，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楚云飞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因为劳累而带着血丝，却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睛，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些在战场上流血牺牲的士兵，想起了他们信任的目光。
“粮食……”楚云飞喃喃自语，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目光落在标注着“军用粮仓”位置的地图上。那个粮仓，是358团最后的战略储备，是应对“秋风”行动、支撑部队进行长期残酷战斗的命脉所在。动用了它，就意味着在即将到来的军事风暴中，自断一臂。
方立功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脸色骤变，失声道：“团座！不可！那是战备粮！是咱们几千兄弟活命的根本！动了它，鬼子打过来，我们拿什么顶？！”
林婉柔也意识到了什么，她看着楚云飞凝重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抹更深的忧虑。
楚云飞没有回头，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个代表粮仓的标记上重重地点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方立功焦急的脸和林婉柔担忧的眼神，语气平静得可怕：
“老方，你说，如果老百姓对我们失去了信心，士兵的家人饿死了，我们的兵，还能有心思、有力气去跟鬼子拼命吗？”
“这……”方立功语塞。
“民心不稳，军心必乱。没有稳固的后方，再坚固的防线也会从内部被攻破。”楚云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粮食，不只是填饱肚子的东西，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它是定心丸，是压舱石！”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张“壹圆”的“楚大头”，凝视着上面粗糙的图案和“保境安民”的字样。
“我们发行它，承诺它能买到粮食。现在，就是兑现承诺的时候。哪怕只能兑现一部分，哪怕要动用最后的储备，也必须让老百姓看到，我们358团，说话算话！这‘楚大头’，不是擦屁股的纸！”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光芒：“传我命令！”
方立功和林婉柔都屏住了呼吸。
“打开三号军用粮仓！”楚云飞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将其中的三分之一……不，一半！投放到各个平粜粮站！明确告示，只收‘流通券’，按之前承诺的平价供应！告诉所有官兵和百姓，我楚云飞，就是用咱们打仗保命的粮食，来给这‘楚大头’担保！”
“团座！一半？！”方立功几乎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那……那‘秋风’行动万一……”
“没有万一！”楚云飞打断他，目光如炬，“如果连眼前这关都过不去，就没有什么‘秋风’行动了！执行命令！”
方立功看着楚云飞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他重重一跺脚，咬牙道：“是！”转身冲了出去，背影带着悲壮。
林婉柔站在一旁，看着楚云飞。她看到他在下达这个命令时，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割肉般的痛楚。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坚定。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将一杯刚刚沏好的、冒着微弱热气的茶水，轻轻放在他的手边。
楚云飞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却没有去碰那杯茶。
命令很快被执行下去。
当一个个粮站的仓库被重新打开，当雪白的大米、金黄的小米被重新装满几乎见底的粮囤，当告示再次贴出，明确宣布“保障供应，价格稳定，仅收流通券”时，整个358团控制区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定心丸。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犹豫、甚至准备抛售“楚大头”的百姓，看到粮站里那实实在在、堆积如山的粮食，看到工作人员依旧沉稳地按平价交易，心中的疑虑和恐慌，如同被阳光直射的晨雾，迅速消散。
“开了！粮仓又开了！”
“米！好多米！价格没变！”
“358团说话算数！这‘楚大头’，硬气！”
排队的人群更加长了，但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少了恐慌和试探，多了几分踏实和信任。人们拿着那粗糙的纸券，换回沉甸甸的粮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们开始真正相信，这“楚大头”，确实能当钱花，能换来活命的口粮。
消息也迅速传遍了部队。士兵们得知团座竟然动用了战备粮来稳定“楚大头”的信用，来保障他们家人的生活，心中的感受复杂难言。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重视、被守护的温暖和由此产生的、更加坚定的归属感和责任感。
“团座……这是把咱们的家底都掏出来了啊……”
“啥也别说了，以后这‘楚大头’，老子认了！”
“好好打仗，保住咱们的地盘，才能对得起团座这片心！”
楚云飞在孙铭的陪同下，悄然来到镇上的粮站附近，远远地看着那排成长龙、却秩序井然的队伍，看着百姓们拿到粮食后那满足而充满希望的眼神。
林婉柔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说道：“你看，这比任何枪炮都能凝聚人心。”
楚云飞没有回头，依旧看着那喧闹却充满生机的景象，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回应：
“是啊。”
“仗，要打。”
“人，也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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