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颗“争气弹”带来的振奋，如同暗夜中划过的短暂流星，光芒耀眼，却无法驱散笼罩在晋西北上空愈加深沉的战争阴云。山洞兵工厂里那单调而执着的敲击声，与团部指挥所内日益凝重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楚云飞很清楚，藤原信这样的对手，绝不会只准备军事进攻这一张牌。就在他全力整军备武、稳固内部的同时，一场不见硝烟、却同样致命的经济绞杀，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最初的征兆，来自市场。
先是市面上突然出现了大量做工精良、几乎可以乱真的“法币”伪钞。这些伪钞混杂在真币中，流通速度极快，最初连一些经验丰富的商号老掌柜都难以分辨。它们像带着甜味的毒药，迅速冲击着本就脆弱的区域经济。物价开始出现不正常的波动，尤其是粮食和盐巴等生活必需品，价格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动着，缓慢却持续地上涨。
紧接着，一批批来自敌占区的日货，如同决堤的洪水，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涌入358团的防区。洋火、洋油（煤油）、洋布、甚至一些廉价的日用工业品，被以低得令人咋舌的价格抛售。这些商品质量参差不齐，但价格优势巨大，迅速挤占了本地手工业产品和通过商会渠道艰难输入的物资的市场份额。
方立功是第一个敏锐察觉到这股暗流的人。
他拿着几张几乎乱真的伪钞和一份关于日货倾销的粗略报告，脚步匆匆地走进团部，脸上失去了往日的镇定，眉头紧锁，像是遇到了比日军一个大队压境还要棘手的难题。
“团座，您看看这个！”他将伪钞和报告放在楚云飞的桌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市面上突然冒出大量伪钞，做工极其逼真！还有这些日货，价格低得离谱，咱们本地出的土布、火柴，根本没法跟它们争！再这样下去，咱们自己的小作坊、小商户，全得垮掉！老百姓习惯了用这些便宜货，咱们的经济命脉就要被人家掐住了！”
楚云飞拿起那几张伪钞，对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仔细查看。纸张的质感、印刷的油墨、甚至水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若非他凭借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细微辨别知识，几乎也要被蒙骗过去。指尖传来的触感光滑而冰冷，仿佛能感受到藤原信那隐藏在金丝眼镜后的、阴冷而嘲讽的笑容。
他又翻了翻那份报告，上面罗列着几种倾销日货的品名和价格，那低到不合常理的数字，像一根根毒刺。
“比鬼子一个联队还难对付……”方立功看着楚云飞凝重的侧脸，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力感。他擅长管理账目，调配物资，但对于这种金融和贸易领域的无声战争，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棘手。
楚云飞放下伪钞，没有说话，起身走到地图前。地图上，代表日军军事压力的蓝色箭头依旧刺眼，但现在，他仿佛能看到更多无形的、代表着经济渗透和金融攻击的灰色线条，正如同毒蛇般，沿着商路、通过集市，向着358团控制区域的腹地蜿蜒渗透。
这才是“秋风”行动的真正前奏！用伪钞扰乱金融，摧毁信用；用倾销摧毁本地手工业，造成经济依赖；同时消耗掉百姓手中本就不多的购买力，甚至可能借此套购走根据地里宝贵的粮食和物资。一旦经济崩溃，民心必然动荡，军心也会随之动摇。届时，再配合军事上的“秋风”扫荡，后果不堪设想。
好一个藤原信！果然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组合拳，直指要害！
“我们自己的商号，情况怎么样？”楚云飞背对着方立功，问道。
“影响很大！”方立功连忙回答，“特别是几家经营布匹、杂货的，生意一落千丈。王掌柜昨天还来找我诉苦，说再这样下去，他那个铺子就得关门歇业了。老百姓……老百姓毕竟图便宜，很多人明知道是日本货，也还是买了……”
楚云飞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神深处跳跃着冰冷的火焰。他没有像方立功预想的那样立刻暴怒或者下达什么具体的反击指令，而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老方，我们之前为了采购物资，库里还剩多少硬通货？大洋，黄金，还有我们自己攒下的那些烟土（当时部分地区的一种硬通货）？”
方立功愣了一下，虽不明所以，还是迅速报出了一个数字。
楚云飞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操场上，士兵们正在进行体能训练，口号声依旧嘹亮，但他们并不知道，一场关乎他们能否吃饱穿暖、能否稳定获得补给的战争，已经悄然打响。
“伪钞……倾销……”楚云飞轻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他想从根子上刨我们的土……”
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走回桌边，拿起毛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快速地写画起来。他不是在写字，而是在勾勒一个简单的图案，并标注了一些尺寸和要求。
“老方，”楚云飞抬起头，将那张纸递给方立功，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立刻去找镇上最好的刻章师傅，还有造纸作坊的老师傅。按照这个样式和要求，用我们最好的纸，加上特制的防伪标记，尽快给我弄出个样品来。”
方立功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眼睛就瞬间瞪大了，失声道：“团座！您……您这是要……发行咱们自己的钱？！”
纸上画着的，是一个简单却庄重的图案，中心是“358团”的字样和一颗五角星，周围环绕着“保境安民”、“流通券”等字样，并标注了“壹圆”、“伍角”等几种面额以及防伪的要求。
“不是钱，”楚云飞纠正道，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是‘流通券’。以我们358团的信誉为担保，与银元、法币按一定比例挂钩，主要在我们控制的区域内流通。主要用于发放部分军饷，以及……老百姓可以用它来向我们指定的粮站、供销社购买粮食和必需品。”
他看着方立功，眼神锐利：“伪钞不是逼真吗？那我们就不用他们的法币！日货不是便宜吗？那我们就用我们自己的‘钱’，只能买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要建立我们自己的，独立的金融和商业循环！”
方立功倒吸一口凉气，他被楚云飞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惊呆了。自行发行货币（哪怕是区域性的流通券），这在整个抗战的各地方势力中都是极其罕见和冒险的举动！这需要强大的信用背书和物资保障，一旦失败，引发的信用崩溃将比伪钞造成的危害更加致命！
“团座！三思啊！”方立功急声道，“这……这风险太大了！我们的物资并不充裕，一旦老百姓拿着流通券买不到足够的东西，或者我们无法维持币值稳定，立刻就会失去信任，到时候……”
“所以我们才更要控制关键的物资！粮食，盐，布匹，药品！”楚云飞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把我们库里的硬通货，拿出一部分来，秘密收购市面上的粮食和必需品，充实我们控制的粮站和供销社！同时，命令各部，严查伪钞，一旦发现，立即收缴，并对使用和传播者严厉惩处！对于日货……”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通知‘谛听’和赵黑虎的游击大队，给我重点打击向咱们防区输送日货的商队！明的暗的手段，都可以用！我要让这些东西，进得来，卖不掉，或者……根本进不来！”
“可是……”方立功还想再劝。
“没有可是！”楚云飞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鬼子想用经济手段困死我们，打垮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军事上，我们要构筑防线；经济上，我们也要有自己的‘战壕’和‘堡垒’！”
他走到方立功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老方，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没有枪声，却同样你死我活的战争！我们没得选，必须打，还必须打赢！”
方立功看着楚云飞眼中那近乎燃烧的意志，知道自己无法再劝。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画着流通券样式的纸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又仿佛攥着唯一的希望。
“是！团座！我……我这就去办！”他咬了咬牙，转身快步离去，背影显得有些仓促，却又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决然。
楚云飞独自留在团部里，窗外士兵训练的口号声隐隐传来。他走到水盆边，用冷水用力洗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他更加清醒。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带着疲惫却眼神锐利的脸，低声自语，仿佛在质问镜中人，又仿佛在向无形的对手宣告：
“藤原信……你想玩？”
“好。”
“我陪你玩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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