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后的山阴城，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河道纵横，舟楫往来，两岸店铺林立，人声鼎沸，虽不及建康恢弘，却别有一番江南水乡的繁华与灵动。
王悦之、朱百年、褚锋三人押着那昏迷的刺客，混在入城的人流中。褚锋不知从哪弄来一顶宽檐斗笠扣在那刺客头上，又用破麻绳似捆柴禾般将其捆得结实实实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反倒无人注意。朱百年换了一身半旧的道袍，捻着几根假胡须，扮作游方郎中。王悦之则依旧是那副落魄书生模样，低眉顺眼。
根据朱百年的指引，他们穿街过巷，避开热闹的主街，专走那些仅容一人通过的水巷窄弄。最终来到城西一处极为僻静的巷弄深处，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
门楣上无匾无牌，唯有一角刻着一个极浅的、仿佛天然木纹形成的葫芦图案。
朱百年上前，并未叩门，而是以特定节奏，用手指轻叩门框三下，停顿，又两下，再一下。
片刻后，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朱百年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双眼睛打量了一下门外几人，尤其是褚锋肩上那个“大件行李”，迟疑片刻，还是缓缓打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哑巴老仆，神情木讷，引着几人穿过一个堆满杂物的天井，进入一间狭小却干净的厢房，便躬身退下，自去守门。
“此地主人乃老夫故交，精通医术，尤擅解毒，且绝对可靠。”朱百年对王悦之道，“此人先安置于此，或能设法化解其体内隐毒，亦是一着暗棋。”
褚锋将刺客扔在角落草席上，活动了一下筋骨：“总算能歇口气了！这鬼地方弯弯绕绕，憋死老子了！”
王悦之却微微蹙眉：“先生，我等在此，是否会连累此间主人？”
朱百年摆摆手：“无妨。此间主人亦非寻常人物，自有保全之道。况且，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倒最安全。吴泰的人，未必能想到你敢藏在他眼皮底下。”
安置妥当，朱百年写了个方子，让那哑仆去抓药，试图先稳住刺客体内的毒性。
褚锋闲不住，嚷着要出去打探消息，顺便买酒。谢灵云知他性子，叮嘱他切勿惹事，褚锋满口答应，抓起酒葫芦便兴冲冲地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王悦之与朱百年。
王悦之取出怀中《黄庭经》真迹与摹本，恭敬道：“先生，昨日得您指点，又以褚大侠刀意相激，晚生似有所悟，却仍觉隔了一层，难以真正捕捉那‘内景’之神韵。不知下一步，该如何修行？”
朱百年看了看窗外天色，雨已渐停。
“纸上得来终觉浅。”朱百年道，“羲之公当年于山阴兰亭，曲水流觞，感怀天地，方有那传世之作。其书法之神韵，非闭门造车可得，乃源于山水，源于生活，源于对万物生灵的感悟。”
他站起身：“走，随老夫出去走走。带你看看这山阴城‘活’的《黄庭经》。”
王悦之精神一振，忙跟了上去。
二人出了小巷，融入熙攘人流。朱百年似乎对山阴极为熟悉，穿街走巷，如数家珍。
他并不直接去往名胜古迹，反而带着王悦之流连于市井之间：看那河边浣衣女奋力挥槌，水花四溅，姿态却蕴含着一种原始的、富有生命力的节奏之美；看那铁匠铺中壮汉赤膊抡锤，火星乱舞，每一击都凝聚着爆发性的力量与精准的控制；看那茶肆中老叟悠然品茗，神态安详，仿佛与周遭喧嚣隔绝，自成一派宁静天地…
朱百年不时低声点拨：“看那浣女挥槌，起落之间，是否暗合呼吸吐纳之节？观那铁匠运锤，发力收放，是否蕴含劲力收发之妙？瞧那老叟品茗，神意内守，是否契合抱元守一之境？”
“世间万物，动静之间，皆有其‘理’，皆有其‘气’，皆有其‘神’！《黄庭》所言五脏六腑、八景二十四神，并非虚无缥缈，实则对应人身小宇宙之诸般妙用。而这外界大天地，亦是同理！书法之道，便是要捕捉这天地万物、人事情感中的‘神’与‘气’，凝于笔端！”
王悦之听得心旌摇动，往日只知埋首临帖，何曾想过艺术与生活、与万物竟有如此深刻的联系？他依言望去，果然觉得眼前寻常景象，忽然都变得生动起来，仿佛每一幕都是一幅活的字画，蕴含着无尽的道理。
不知不觉间，他胸中那股滞郁之气似乎松动了几分，对《黄庭经》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行至一座石桥旁，见一老翁正以巨笔蘸水，在桥面青石上奋笔疾书，字体狂放不羁，水迹淋漓，虽转眼即干，但其纵横开阖的气魄却撼人心神。周围围了不少人叫好。
“此乃‘书狂’张叟，每日必来此以水为墨，抒写胸中块垒。”朱百年微笑道，“其字虽无法留存，然书写那一刻的神与意，却已与这天地交融。此乃‘书道’另一重境界。”
王悦之驻足观看，只觉那老翁运笔如飞，毫无挂碍，心念与笔意完美合一，竟与他感悟褚锋刀意时的状态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看得入神，忽然，王悦之目光一凝。
他在围观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一个熟悉的、略显单薄的背影——是陈瞻！
只见陈瞻并未像旁人那样看热闹，而是蹲在桥边，全神贯注地盯着桥下流淌的河水，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青苔的桥墩上飞快地划动着，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着什么，神情专注无比，仿佛周遭一切皆与他无关。
王悦之心念微动，对朱百年低声道：“先生，遇一故人，稍待片刻。”便悄然走了过去。
“望远兄，别来无恙？”王悦之轻轻拍了拍陈瞻的肩膀。
陈瞻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见是王悦之，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王兄！是你！你怎么在此？”他连忙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弄湿的手指，“我…我见这河水流量与桥墩冲刷力度似有规律，正在演算…”
王悦之笑道：“望远兄真是时刻不忘本业。如何？山阴吏员之事可还顺利？”
陈瞻脸上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唉，别提了。去了几处衙门，皆需有人引荐担保，或是索要钱财…我…我一无人脉，二无钱财，只能暂且在一家客栈帮工，糊口之余，再慢慢想办法。”他虽有些沮丧，但眼神依旧明亮，并未失去希望。
王悦之正想说什么，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两个看似闲逛的汉子，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陈瞻，又迅速移开，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阴沉。
王悦之心头猛地一凛！这两人气息沉稳，步伐协调，绝非常人！他们似乎在…监视陈瞻？
为什么？陈瞻一个初来乍到的寒门子弟，为何会被人盯上？难道是因为与自己之前的接触？
就在此时，其中一名汉子似乎确认了什么，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向陈瞻背后靠近！
王悦之不及细想，一把拉住陈瞻的胳膊，低声道：“望远兄，随我来！”同时向不远处的朱百年递去一个警惕的眼神。
朱百年何等人物，立刻察觉有异，身形微动，已悄无声息地卡在了那两名汉子与王悦之之间。
那两名汉子见行迹败露，脸色一变，不再掩饰，手已摸向腰间，显然藏有凶器！
街上人群熙攘，一旦动手，必然惊动四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让开！让开！马惊了！快让开！”
桥头突然传来一阵惊恐的呼喊和急促的马蹄声！但见一辆运货的马车不知何故受了惊，拉车的驽马嘶鸣着疯狂冲向人群，车夫被甩落在地，货物散落一地！
人群顿时大乱，惊叫四起，纷纷躲避！
那两名汉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阻了一阻！
王悦之趁此机会，拉着还没明白过来的陈瞻，猛地钻入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朱百年身影一晃，也如游鱼般滑入其中。
那两名汉子怒骂一声，想要追赶，却被混乱奔逃的人群和那横冲直撞的惊马挡住去路，眼睁睁看着目标消失在小巷深处。
窄巷曲折阴暗，三人疾行片刻，确认无人追来，方才停下。
陈瞻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王…王兄，刚…刚才那是…”
“有人欲对你不利。”王悦之沉声道，“望远兄，你近日可曾得罪什么人？或是…遇到了什么不寻常之事？”
陈瞻一脸茫然：“没有啊！我每日不是去衙门碰运气，就是在客栈算账，从未与人结怨…硬要说有什么不寻常…哦，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前日在客栈，有几个外地口音的客商，出手阔绰，却总是向我打听城中旧事，尤其对…对兰亭、王氏别业这些地方格外感兴趣，问得极为仔细。我当时只当他们是慕名而来的游人，便将自己所知的一些传闻说了…莫非与此有关？”
王悦之与朱百年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沉！
兰亭！王氏别业！
对方果然一直在暗中搜寻与《黄庭经》相关的线索！他们或许是从某些渠道得知陈瞻与“王昕”有过接触，又或者只是单纯因为陈瞻在打听衙门差事，容易利用，故而盯上了他，想从他口中挖出更多关于山阴、关于王氏的信息！
“此地不宜久留。”朱百年果断道，“陈小友，你已被盯上，客栈是回不去了。若不嫌弃，可暂随我等去一安全之处容身。”
陈瞻虽不知王悦之与朱百年真实身份，但也知方才凶险，绝非寻常纠纷，感激道：“多谢老丈，多谢王兄！只是…会不会连累你们？”
王悦之拍拍他肩膀：“你我既为朋友，何必言此？先离开再说。”
三人正欲从巷子另一端离开，王悦之目光无意中扫过巷壁，忽然停住。
只见那潮湿斑驳的墙壁上，被人用木炭或砖石，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极不起眼的符号。那符号并非文字，结构古怪，但王悦之却觉得有几分眼熟——竟与褚锋那横刀上的部分铭文、以及《黄庭经》中某些代表气机流转的古篆，有几分神似！
“先生，你看此物！”王悦之指给朱百年看。
朱百年凑近仔细观看，神色渐渐凝重：“这似乎是…某种暗记？看痕迹，是新留不久。而且…这笔画走势，暗合奇门方位…”
他顺着暗记指示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条更加偏僻、几乎被废弃的死胡同。
“过去看看。”朱百年沉吟道。
三人小心翼翼走入死胡同。胡同尽头堆满垃圾，唯有墙角放着一个破旧的、被雨水打湿的藤箱，似乎是谁丢弃的废物。
然而，在那藤箱不起眼的角落，赫然也用同样的符号，刻着一个更小的标记！
王悦之与朱百年心中一动，打开藤箱。
箱内并无金银财宝，只有几卷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卷！
打开油布，最上面一卷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古隶：
《金石药录·补遗篇》
其下落款：葛洪！
王悦之与朱百年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葛洪！东晋道教学者、炼丹家、医药学家！其《抱朴子》名扬天下！这《金石药录》乃是传说中他研究丹药、金石药理的另一部着作，早已散佚，竟会在此出现？！
王悦之迅速翻看，只见书中不仅记载了大量丹药配方、药理药性，更在后半部分，着重论述了如何以特定金石药物、配合呼吸导引，化解多种奇毒、稳固心神的法门！其中一些理论，竟与《黄庭经》的修炼之道隐隐呼应！
这…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王悦之强压下心中激动，继续翻看箱中其他书卷，竟还有几本是关于山阴地理、水文、乃至一些古老传说的地方志异书！
是谁？是谁留下了这些？是敌是友？
那墙上的暗记，分明是引导他们来此！对方似乎早已算准他们会经过那条巷子，会遇到陈瞻，会被追杀，会躲入此巷！
王悦之忽然想起那个失控的马车…时机赶得如此之巧，难道也是…
他与朱百年眼中都充满了震惊与疑惑。
这山阴城，果然卧虎藏龙，深不可测！
“先带走！”朱百年果断将书卷重新包好，塞入怀中。
三人不敢久留，迅速离开死巷，绕了无数弯路，确认无人跟踪，才悄然返回那葫芦标记的隐秘据点。
褚锋早已回来，正等得不耐烦，见他们带回一个陌生少年和几卷破书，大呼小叫。
王悦之来不及多解释，立刻沉浸在那本《金石药录·补遗篇》中。书中记载的几种以金石入药、辅以导引排毒的方子，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希望！虽然其中几味主药极为罕见，但总算有了明确的方向！
而陈瞻的到来，以及他带来的关于有人打听兰亭和王氏别业的消息，也让王悦之更加确定，兰亭之行，刻不容缓！
窗外，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山阴城的夜，笼罩在迷离的灯火与流淌的河水之中，看似温柔静谧，实则暗流汹涌。
王悦之抚摸着那本散发着陈墨与药香的古籍，心下暗想，无论留下这书卷的是何方神圣，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兰亭，他必须去！
那里，或许藏着解毒的关键，更藏着揭开所有谜团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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