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斗米教邪宗那夜的试探,虽被击退,却并未真正消散。它像一层无形无质、却沉重黏腻的阴霾,顽固地笼罩在这座被严密守卫的宅院上空,渗透进每一寸空气,让原本就凝滞的气氛更添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窗棂上那些以真气书就、蕴含正大光明意念的经文字帖,在无人察觉时,边缘会微微卷曲,仿佛被无形的阴风不断吹拂、侵蚀。
王悦之立于书案前,目光掠过窗外森严的甲士。他知道,下一次来自暗处的袭击,必将如毒蛇出洞,更为刁钻致命。在理清脉络、寻隙反击之前,他必须尽快厘清两件至关重要之事:米巫邪徒的真正图谋,以及陆嫣然体内那愈发诡谲的变故。而后者,或许正是解开前一个谜团的关键锁钥。
他转身,端起那碗在红泥小炉上温了许久、米粒几乎快要化入清水的薄粥,配着两碟看似精致却丝毫未动的清淡小菜,步履无声地推开了陆嫣然厢房那扇紧闭的门。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气扑面而来,混杂着血腥的余味,以及一丝极淡的、独属于陆嫣然自身的、如同雪夜寒梅般的冷冽幽香。她依旧沉睡在榻上,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上好的宣纸,脆弱得一触即碎。唯有那只裸露在锦被外的纤细手腕上,那朵黑莲印记,颜色却愈发深邃得骇人,几乎要滴出墨来。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印记此刻竟隐隐透出一种妖异的、仿佛拥有生命般的微光,随着她微不可察的呼吸,极有韵律地明灭着,如同某种沉睡的魔物在悄然复苏。
王悦之将食盘轻轻放在榻边的矮几上,瓷器与木面接触,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撩起衣袍下摆,坐在榻边锦墩上,伸出三指,小心翼翼地搭上她那冰凉得不像活人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脉象,依旧紊乱虚浮,如风中残烛。但那股盘踞其核心的阴寒死寂之气,却比前几日感知到的更为“活跃”。它不再仅仅是无声地侵蚀、消磨生机,反而像是在不断地冲撞、试探着脉息的壁垒,带着一种近乎焦躁的悸动。仿佛受到了某种外界同源气息的强烈吸引,又像是其内部孕育的某种可怕变化已到了临界之处。
王悦之的心,一点点沉向冰冷的深渊。邪宗昨夜使用的“惑神香”与精神攻击,目标虽是他,但其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的、扭曲的负面能量与邪异波动,显然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不可避免地惊扰并刺激到了陆嫣然体内同属阴邪一路的黑莲本源咒力。这无疑加剧了她神魂所受的煎熬,将她推向更危险的边缘。
王悦之凝视着那朵妖异绽放的黑莲,目光沉静如水。片刻沉吟后,他俯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陆嫣然从榻上扶起,让她无力地靠在自己怀中。她的身体轻得惊人,冰冷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寒意。然后,他拿起了那部一直置于她枕畔、以贝叶夹装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并未催动丹田内景,运转《黄庭》周天,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脑海中所有纷杂的思绪——对局势的权衡、对自身安危的考量、对未来的谋划——尽数摒除。心神归于一片澄澈空明,如同古井无波。他以一种最平和、最专注的状态,用清晰而沉稳、带着琅琊王氏子弟自幼熏陶出的清谈诵念特有的韵律与穿透力的声音,开始低声诵读经卷中最为核心、最能破斥一切虚妄魔障、彰显心性本具光明的篇章: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起初,陆嫣然毫无反应,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她手腕间的黑莲印记,反而因这蕴含清净力量的经文靠近,那明灭的微光骤然急促了几分,莲瓣边缘甚至散发出丝丝缕缕几乎看不见的黑气,抵触般地萦绕盘旋,显得愈发躁动不安。
王悦之恍若未觉,心神已完全沉浸于经文所描绘的“照见五蕴皆空”的宏大智慧境界之中。他诵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清泉滴落玉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净化之力。这并非佛门神通,而是他以自身精纯的念力为引,沟通经文真意所自然散发出的气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琅琊王氏家学渊源,虽以儒道为本,但对释家经典亦不乏涉猎与研究。此刻,王悦之抛开门户之见,纯粹从“道”的层面去体悟这“缘起性空”的至理。他隐隐感觉到,这“空”之奥义,与道家《道德经》中“无名为天地之始”的“无”,与《南华真经》中“坐忘”、“心斋”的境地,乃至《黄庭内景经》中强调的“泥丸百节皆有神”,需“抱元守一”、“神气合一”方能洞见生命本源的法门,在某种极高的层次上,竟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破除我执、外相,直指本心、印证大道的途径。
他体内的《黄庭》真气,虽未主动外放,却在这般心境与诵念的引导下,于经脉中自行缓缓流转,遵循着阴阳升降、五行轮转的自然之理,变得愈发精纯和煦。这股力量中正平和,本身便带有滋养生机、涤荡污浊的特性。
奇妙的变化,就在这佛理与道韵的无意交融中,悄然发生。
陆嫣然紧蹙如川字的眉心,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原本因痛苦而略显急促、浅弱的呼吸,渐渐变得稍微悠长、平稳了些许。那躁动不安的黑莲印记,虽然依旧深邃如渊,但其上那妖异的、仿佛呼吸般的微光,却明显地平复、减弱了下去,如同被一种更为博大、温和而坚定的力量暂时抚慰、笼罩、压制。
更令人惊异的是,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之下,靠近心脉与眉心祖窍的位置,竟隐隐有一丝极淡极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柔和金色光晕,随着经文的韵律与王悦之自身平和的气息,极其缓慢地流转起来。这金光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顽强不屈的生机与纯净之意,如同被厚重乌云遮蔽的晨曦,努力地穿透出来,与那浓重的死寂黑气形成微妙的抗衡。
道门养生的根基,配合佛门破妄的智慧,竟真的对她体内这诡异的咒力产生了克制之效!
王悦之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忧虑更深。这效果显然只是暂时的安抚,如同以清凉泉水浇灼烫的烙铁,滋滋作响间虽有缓解,却难伤其根本。那黑莲咒力扎根之深、性质之诡异,远超他之前的预估。
当他诵读到“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一段时,那蕴含大解脱、大自在意味的音节,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穿透力,直抵神魂深处。
陆嫣然的长睫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垂死的蝶翼挣扎。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微、破碎得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王悦之立刻收声,目光紧紧锁住她。
只见她眼睫艰难地、一点点掀开一丝缝隙,露出其下迷茫、涣散,仿佛蒙着一层厚重水汽的眼眸。那双眼眸,不再有往日的灵动狡黠,或是拒人千里的冰冷,而是被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痛苦占据,眼底深处,竟还藏着一丝……孩童迷失在暴风雪中般的茫然与无助。
“冷……”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个几乎被气流吹散的单音。
王悦之心中一揪,立刻伸手将滑落的锦被重新为她掖紧,动作轻柔。
“……黑……好多的黑……没有尽头……”她断断续续地呓语,眼神空洞地望向床榻上方的虚空,仿佛穿透了帐幔,看到了无数可怕骇人的景象,“……他们在哭……在叫我……一直叫……”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
“……不能回去……绝对不能……”她无意识地摇着头,散乱的青丝铺在枕上,更衬得脸色惨白。
王悦之握住她那只没有黑莲印记的、同样冰凉的手,将一丝温煦平和的《黄庭》真气,如春蚕吐丝般,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渡入她几近枯竭的经脉中,助她稳住那摇曳欲灭的心神之火。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嫣然,看着我。是我,王悦之。你看清楚,这里没有黑暗,你很安全。”
他的声音和那丝精纯的道门生气,似乎起到了一点微弱的锚定作用。陆嫣然涣散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终于一点点聚焦,落在了他近在咫尺的脸上。她怔怔地、毫无生气地看了他许久,眼中的迷茫与痛苦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难以消弭的痛楚、不堪重负的脆弱,以及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依赖。
“……书呆子……”她嘴唇翕动,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三个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字眼,仿佛这只是她潜意识里最熟悉的称呼。然而,仅仅是吐出这几个字,似乎就耗尽了了她刚刚积聚起的一点点精神,眼神眼看着又要再次涣散开去。
“坚持住!”王悦之握紧了她的手,指尖微微用力,试图将更多的清醒与力量传递过去,“告诉我,你感觉到了什么?是谁在叫你?‘他们’是谁?”他必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清醒机会。
陆嫣然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穿。她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猛地反手死死抓住王悦之的手腕,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他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
“……地……底下……好深……好冷……”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窒息般的抽气声,“……黑色的……莲花……在旋转……在召唤我……要我把……把一切都带回去……归于沉寂……”
黑色的莲花?召唤?带回一切?归于沉寂?
王悦之心中如同被重锤击中,掀起惊涛骇浪!这描述,分明直接指向了九幽道和那栖霞山地底深处试图降临的恐怖存在!难道陆嫣然体内的黑莲噬心咒,并非简单的诅咒,而是与九幽道追求的“圣体”乃至那地脉阴煞本源同出一源?甚至……她本身就是被选中的“容器”,或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
“还有……还有别的……”陆嫣然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模糊,带着一种极大的困惑与厌恶,仿佛在驱赶看不见的蚊蝇,“……虫子……好多……黑色的……像是发霉的米粒……在爬……在耳朵里……说话……嗡嗡嗡……让我……听话……服从……”
黑色的米粒?虫子?在耳朵里说话,让人服从?!
五斗米教邪宗!“米巫”那控人心智、驱役鬼卒的邪术!他们果然也将目标锁定在了陆嫣然身上!他们想控制她,将这具蕴含强大阴煞潜力的身体,变成他们手中最锋利的武器!
王悦之只觉得一股混合着震惊与愤怒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陆嫣然的处境,远比他想象的更为错综复杂、凶险万分!她不仅是诡异咒力的受害者,更同时成为了两大邪道势力暗中角逐、志在必得的关键“物品”!
就在这时,陆嫣然仿佛真的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眼神彻底失去了焦点,抓住王悦之手腕的力道一松,整个人软倒下去,再次陷入了无边的昏迷之中。然而,她那冰冷的手指,却依旧无意识地、虚弱地勾着王悦之的衣袖,仿佛那是她在冰冷绝望的深渊中,所能触碰到的、唯一一点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温暖与牵绊。
王悦之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平,仔细盖好锦被,目光沉重如铁,落在那朵仿佛烙印在她灵魂上的黑莲印记。
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但显露出的真相却更加令人心惊。九幽道与五斗米教邪宗,如同两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都将毒牙瞄准了陆嫣然。一个视其为接引地煞、完成某种仪式的关键核心;一个则试图将其掌控,炼制成拥有莫测威能的傀儡“神将”。
而他自己,则因为体内的神秘玉简、对煞核的研究,以及如今与陆嫣然的关联,同样被牢牢地捆绑在这危险的漩涡中心,无法脱身。此刻,王悦之只觉当下不能再各自为战,被动等待了。他必须立刻与陆嫣然建立起真正的同盟,至少,要让她在清醒时能够认识到自身所处的绝境,并愿意合力应对。同时,他也必须将她方才呓语中透露出的、关于两大邪派目标指向她的宝贵情报,以最稳妥的方式,尽快传递给崔琰崔先生和风雨楼。
他抬眼,望向窗外被甲士重重守卫的庭院,目光似乎穿透了高墙,看到了平城上空那交织的无形罗网。随后,他的视线又落回榻上那张苍白而痛苦的睡颜。
或许,尽快唤醒这位身负洞玄秘术的传人,让她恢复哪怕只是一部分的清醒意识与自保之力,才是应对眼前这纷乱如麻、杀机四伏的危局中,最关键、也最不可预测的一个变数。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部贝叶《心经》再次拿起,置于膝上。这一次,他的诵读声不再仅仅是安抚,更带上了一种坚定的、如同为迷途舟楫指引方向的力量。声音低沉而平稳,在弥漫着药味与死气的房间里缓缓流淌,如同在漫漫长夜中,执着点燃的一盏心灯,以微光对抗着吞噬一切的黑暗,试图照亮并守护那被邪祟缠绕的、脆弱的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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