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深处,茅屋孤灯。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王悦之几乎废寝忘食。案头堆积的朱砂黄纸渐次消耗,他笔下勾勒的线条,已不再是单纯的图案,渐渐孕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内敛而灵动的意韵。他摒弃了最初对符箓完整形态的执着追求,心神彻底沉入每一笔落下时的微妙感应——笔尖与纸面的摩擦,体内那缕微弱却日益精纯的黄庭炁机随之流转,或如溪流潺潺,酣畅淋漓;或遇无形滞碍,艰涩凝顿,需以意志贯通。每一次笔锋的转折提按,皆是与天地间某种玄奥法则的试探与共鸣。
《外景经》的固本培元之功,《藏经秘图》的玄妙指引,加之羲之公真迹的道韵熏陶,令他进境神速,虽受墨莲蚀体之困,然神魂对“道”的感悟,却于这困厄压迫中不断淬炼升华,悄然稳固于“坐忘”之境,渐趋圆融。
这日清晨,他放下手中那支饱蘸朱砂、笔锋已略显秃然的兔毫笔,只觉灵台一片清明,数日苦修的疲惫竟被一种充盈的炁感所取代。推门而出,山间清冷空气涌入肺腑,他打算去不远处的山溪边涤洗笔墨,也让紧绷的心神稍作舒缓。
刚踏出草庐没多远,凛冽的山风便送来一阵隐约的、被撕裂般的哭嚎与喧嚷声,方向正来自山下几里外那个叫栖云集的小山村。
王悦之眉头微蹙,脚下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山民淳朴,若非极大变故,绝不会如此惊惶。
尚未到村口,便见尘土飞扬,十几个村民惊惶失措地奔逃出来,个个面无人色,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
“鬼!鬼打墙了!老张家媳妇变鬼了!”
“血!堂屋里全是血爪子印!吃人了!”
一个落在后面的老汉脚下一软,猛地绊倒在地,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王悦之疾步上前,伸手将他扶起。
“后生……快、快逃啊!别过去!”老汉冰凉颤抖的手死死抓住王悦之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塞满了纯粹的恐惧,“张老六家的媳妇,早上还好端端的,突然就…就变了!眼睛血红血红,力大无穷,见人就扑又抓又咬…她家院子、堂屋里,全是血印子!歪歪扭扭,像…像野兽的爪子刨出来的!”他哆哆嗦嗦地指向村子深处,声音带着哭腔,“进去拉她的人…都没再出来!邪乎!太邪乎了!”
王悦之心头猛地一沉。栖云集民风向来敦厚,何曾有过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他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除却尘土和恐慌,还弥漫着一丝极淡却令人极其不适的腥甜气,与他体内墨莲印记所感应的阴邪之力隐隐呼应!
他迅速安抚了老汉几句,将他交给后面赶来的村民照料,自己则深吸一口气,逆着溃散的人流,步履沉稳却迅速地朝村中张老六家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那处低矮的土墙院落,空气中的腥臭便越是浓重刺鼻。院门歪斜地敞开着,门板上赫然印着几个暗红黏腻、形状扭曲怪异的爪印,绝非寻常牲畜所能留下。院子里一片狼藉,水缸破碎,柴禾散落一地。堂屋的门洞开着,内里黑黢黢的,寂静无声,却散发出比寒冬更冷的阴森气息,如同一张等待吞噬生命的兽口。
王悦之屏息凝神,体内微薄的黄庭炁机自然流转,护住心神,悄然靠近门槛。
就在他足尖即将踏入堂屋的刹那——
“吼——!”
一股阴风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恶臭扑面而来!一道黑影以惊人的速度从屋内黑暗中猛扑而出,带着野兽般的嘶嚎!
正是张老六的媳妇!此刻她面目狰狞扭曲,双目赤红如血,几乎看不到眼白,嘴角撕裂至耳根,涎水混着暗红的血丝不断滴落。十指指甲乌黑尖锐,沾满了凝固的血污和细小的皮肉碎末,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直抓向王悦之的面门!
王悦之反应极快,侧身拧腰,险之又险地避开这致命一抓。那乌黑的指甲擦着他的衣襟掠过,竟带起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可见力量之大、速度之快!
他反手一掌拍在妇人肩头,意图将其震退。然而掌力及体,触感却坚硬冰冷得异常,完全不似血肉之躯,反倒像是击打在浸透了阴寒的朽木之上!妇人只是身形微微一晃,发出一声更加狂暴怨毒的嘶吼,再次扑来,速度竟比方才更快,力量也更加狂猛暴戾!
这不是疯病!绝非寻常!
王悦之心中凛然。这妇人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难辨、却能被灵觉清晰感知的、浓稠污秽的阴邪黑气!这黑气彻底侵蚀了她的神智,扭曲了她的体魄,将其化作只知杀戮的傀儡!《黄庭外景经》中关于“尸狗之秽”、“邪炁侵染生人,化而为魅”的记载瞬间浮现脑海!
不能再迟疑!寻常手段根本无法制伏这被邪力操控的躯壳!
王悦之眼神一凝,不再一味闪避格挡。脚下步法急转,如游鱼般滑开数尺,瞬间拉开距离。同时,右手已闪电般探入怀中,摸出一张早已裁剪好的黄麻符纸和那截随身携带、以药液精心炼制过的暗红墨锭。
以指代笔,饱蘸朱砂!
心念动处,丹田内那缕修炼多日的黄庭炁机瞬间被彻底调动,如受到无形召唤,奔涌着汇聚于他指尖!指尖顿时微微发热,泛起点点不易察觉的纯阳毫光。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他口中低喝,声不高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破邪意志!指尖落于符纸,再无半分滞涩,朱砂线条如龙蛇走窜,灼热炁机灌注其中!一个结构古拙、笔意森然、蕴含驱邪破秽无上道韵的——“破邪符”瞬间在他指下显现而成!
符成刹那,黄麻纸上的朱砂骤然亮起灼目红光!
就在那被邪气彻底吞噬的妇人再次嘶吼着扑到眼前,腥风已扑面的生死瞬间——
王悦之手腕一抖,指尖轻弹!
那张刚刚成形、散发着纯阳破邪之力的朱砂符箓,化作一道赤色流光,脱手飞出,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印在妇人那布满疯狂与怨毒的额心正中央!
“敕!”
一声轻叱,如同九天雷音引动,虽不响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印于额心的符箓骤然红光大盛!朱砂书就的线条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化作一道炽热刚猛、纯阳浩然的磅礴力量,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贯入那阴邪秽气凝聚的躯壳之内!
“嗷——!!!”
一声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猛地从妇人口中爆发出来!她额头被符箓印中的地方,顿时发出“嗤嗤”的刺耳声响,大量灰黑色、腥臭扑鼻的浓烟汹涌冒出!那笼罩她全身的阴邪黑气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雪,剧烈地翻滚、沸腾、发出无声的尖啸,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溃散、消融!
妇人眼中疯狂的血色急速消退,露出底下短暂的空洞与痛苦,剧烈颤抖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最后一缕试图逃逸的淡薄黑气刚从她七窍中钻出,便被符箓残留的纯阳红光一扫,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哀鸣,如同被阳光蒸发的露水,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痕迹。
院内,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那电光火石间、惊心动魄的邪异与破邪之争,仿佛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唯有地上昏迷不醒的妇人,空气中残留的焦臭与血腥味,以及王悦之指尖尚未完全散去的朱砂气息,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何等真实与凶险。
王悦之微微喘息,看着指尖残留的殷红和那张因力量耗尽而瞬间化为灰烬飘散的符纸,心头亦是震动不已,继而涌起一股明悟。
这便是真正的符箓之力!
以自身之道炁为引,朱砂药石为媒,沟通天地正气,敕令天地之灵,破邪显正!《黄庭》大道,绝非虚妄!
他立刻定神上前,仔细查看妇人状况,确认她只是邪气离体后脱力昏迷,性命无碍,身上那些骇人的伤口大多是她自己被邪力操控时自残或碰撞所致。旋即,他又迅速探查了屋内,很快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张老六和他年幼的儿子,死状凄惨,显然皆是丧命于被邪祟侵体、失去理智的妇人之手……人间惨剧,莫过于此。
村正和几个胆大些的村民此时才战战兢兢地围拢过来,他们目睹了王悦之那如同仙神般的手段,又看到屋内的惨状,无不悲从中来,又对王悦之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多、多谢仙长救命之恩!若不是您…”村正老泪纵横,说着就要带领村民下拜。
王悦之连忙伸手扶住他:“老丈万万不可,折煞我了。邪祟已除,速速报官,妥善处理后事,安抚其他受惊村民要紧。”他语气沉痛,无法言明这突兀的邪祟来源很可能与朝堂、与北郊那伙邪宗余孽有关,只能隐晦提醒,“近日山中恐不太平,此等邪事未必是孤例。大家入夜后务必闭户,莫要独行,更勿接近任何阴秽陌生之地。”
村民们千恩万谢,王悦之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紧迫。他留下一些疏散惊魂的普通药材配方,便匆匆离去。山中夜露深重,风过林梢,发出呜咽之声,更添几分肃杀。此番实战,虽成功驱邪,却几乎耗去了他积攒多日的大半炁机。此刻他只觉丹田空荡,四肢百骸酸软无力,心口那墨莲印记灼如烙铁,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符箓之术威力虽强,消耗亦是巨大,方才那一道“破煞金光符”出手,虽将邪祟震散,却也如抽干他半身精血。更令他心神不凛的是,这偏僻山村竟突现如此凶戾邪物,绝非偶然——那些隐于暗处之人的手,或许比他预料得更毒、更急,已悄然探入这荒山野径。
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他深吸一口寒气,目光如电,直射向云雾缭绕的寒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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