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色的凤凰虚影渐渐消散,如同退潮的火焰,敛入谢灼华眉心那枚灼热的鹰隼印记之中。体内奔腾的力量缓缓平复,留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以及……一丝如同蛛网般缠绕在血脉深处的、冰冷的、属于萧彻的异物感。他废臂的剧痛仿佛余波,隐隐传来,让她心悸。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焦黑的残垣断壁。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但在地平线的尽头,一道冰冷的灰白正艰难地撕裂夜幕。
而比黎明更先到来的,是声音。
起初是沉闷的、如同滚雷碾过冻土的震动,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最终汇聚成一片令人心胆俱颤的、钢铁洪流般的轰鸣!
马蹄声!成千上万!训练有素!带着北境边军特有的、剽悍而冷酷的节奏!
谢灼华的心脏猛地缩紧!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鹰扬虎符,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
紧接着,一面旗帜,率先刺破了灰白的地平线。
玄黑色的大纛,残破不堪,布满了刀劈剑砍、箭矢撕裂的痕迹,甚至边缘还在冒着未散的青烟,显然经历过惨烈的厮杀。但即便如此,它依旧被擎得笔直,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飞舞,如同不屈的魂灵!
旗帜中央,一个硕大的、用暗金线绣成的、同样带着破损却依旧杀气腾腾的——“谢”字,撞入了谢灼华的眼帘!
谢字大旗!
是北境的军队!是父兄曾经统领的铁骑!
巨大的激动和酸楚瞬间冲上谢灼华的鼻腔和眼眶!她几乎要脱口喊出声音!是援军吗?!他们看到了虎符的光华?前来护卫?!
然而,下一秒,她的激动便被冰冷的现实狠狠击碎!
黑压压的骑兵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随着旗帜的指引,出现在视野之中,并且速度丝毫不减,反而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狼群,开始加速!呈扇形展开,带着碾压一切的威势,朝着这片焦土废墟包抄而来!
他们的盔甲染着血污和风霜,他们的刀枪闪烁着寒芒,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看到帅印复苏的激动或敬畏,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杀伐之气!尤其是最前方那些将领,眼神锐利如鹰,死死地锁定着废墟中央、刚刚褪去火焰的她,以及她身边单膝跪地、断臂重伤的萧彻。
为首的是一位须发皆白、面庞如同刀劈斧凿般刚硬的老将。他身披玄铁重甲,坐下战马神骏非凡,手中一杆丈二长槊,槊尖寒光流转,直指而来!
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焦土、那具棺椁、独臂老兵的尸体、以及谢灼华眉心那尚未完全隐去的印记和手中虎符,虎目之中非但没有丝毫激动,反而燃起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亵渎般的暴怒!
“何方妖孽——!!!”老将声如洪钟,炸雷般的怒吼瞬间压过了马蹄声,在废墟上空回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杀意,“安敢窃取帅印,弄此邪术,惑我北境军心?!”
邪术?惑乱军心?
谢灼华如遭重击,脸色瞬间煞白!他们……他们竟以为她是妖孽?!以为帅印的复苏是邪术?!
“众将士听令!”老将根本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长槊狠狠向前一挥,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冰冷的铁血意味,“结锋矢阵!弓弩手准备——!”
“唰!唰!唰!”
令出如山倒!
最前方的重甲骑兵瞬间勒停战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钢铁壁垒!而后方和两翼,数千名骑兵同时摘下了背负的强弓硬弩!冰冷的箭镞在黎明前的微光下泛起一片死亡的寒芒,如同无数点嗜血的星辰,密密麻麻,全部精准地指向了废墟中央的谢灼华!
以及,她身边的萧彻!
空气瞬间紧绷到了极致!杀机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
被数千北境最精锐的铁骑强弓所指,那种压迫感,远比面对青莲卫的冷箭更加令人窒息!这是真正的战场杀阵!是能碾碎一切的钢铁洪流!
谢灼华只觉得呼吸一滞,浑身血液都要冻结!她下意识地想要举起虎符证明身份,但手臂却因这巨大的压力和误解而沉重无比。
就在这时,一直单膝跪地、沉默调息的萧彻,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色因失血和剧痛而苍白如纸,断臂处焦黑狰狞,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之中,却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平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沉稳,仿佛周遭那数千张强弓硬弩并不存在。
他挡在了谢灼华的身前,虽然身形因重伤而有些摇晃,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将她护在了自己与棺椁形成的狭小空间之后。
他的目光,越过那密密麻麻的箭镞,直接落在了为首那名白发老将的脸上。
“鹰扬副帅,冯敬。”萧彻开口了,声音因伤势而沙哑低沉,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节奏的力量,“十年不见,你眼瞎的毛病,还是没治好。”
这话语,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倦怠,却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具侮辱性!
那被称为冯敬的老将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肌肉猛地一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的点名和侮辱激怒了!他死死盯住萧彻,似乎在辨认这张与北境苦寒格格不入的、俊美却冰冷的脸。
“你是何人?!安敢直呼本帅名讳?!”冯敬长槊一指,厉声喝道,但语气中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对方知道他的身份,知道十年前?而且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
“我是谁不重要。”萧彻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嘲讽,“重要的是,你冯敬身为谢擎副帅,谢家满门忠烈尸骨未寒,旧部被屠戮于落鹰峡,谢府被焚为白地,你不去追查真凶,不去收敛袍泽遗骨,反而对着谢擎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手持鹰扬帅印的正统继承人,刀兵相向,弓弩齐指。”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那些持弓的士兵,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直刺人心的力量:
“冯敬!你是要当着这三千北境儿郎的面,公然弑主叛国,坐实那‘谢家军哗变’的污名,让谢帅和数万北境英魂,永世不得昭雪吗?!”
“弑主叛国”、“污名”、“永世不得昭雪”!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北境士兵的心头!
这些铁血汉子,或许一时被谢灼华方才的异象和冯敬的命令所惑,但谢擎元帅的威望、谢家军的荣誉,早已深深融入他们的骨血!萧彻的话,如同当头棒喝,瞬间点燃了他们心中被压抑的疑虑和忠义!
不少士兵持弓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眼神惊疑不定地看向冯敬,又看向被萧彻护在身后、手中紧紧握着鹰扬虎符、脸色苍白却眼神倔强的谢灼华。
冯敬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青白交错!他显然没料到这个来历不明的重伤男子,言辞如此犀利狠辣,字字诛心,瞬间将他和整个大军逼到了道义的对立面!
“胡说八道!”冯敬须发皆张,怒声反驳,却底气已然不如之前十足,“此女来历不明,方才邪异景象众人亲眼所见!帅印失落多年,岂会突然出现在一个女子手中?!分明是敌人奸计,欲乱我军心!休要在此妖言惑众!”
“邪异?”萧彻嗤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冰冷的讽刺,“冯副帅戎马半生,难道不知兵家血气冲霄,有时引动天地异象再寻常不过?至于帅印真伪……”
他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谢灼华,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谢灼华,举起虎符,告诉冯副帅,告诉北境的将士们——你父亲谢擎,是在何处,因何故,将此符交予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谢灼华身上!
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萧彻在用他的方式,为她争取一个自证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和身体的颤抖,将体内那微弱却已然不同的力量灌注于声音,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枚金光流转的鹰扬虎符!
她的目光,穿越冰冷的箭镞,死死盯住冯敬,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黎明空气中:
“冯叔叔!您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灼华!谢灼华!”
“此符,是我父帅谢擎,去年秋狩于西山围场,亲手所赠!他说此符乃太祖钦赐,见符如见帅,北境三十万鹰扬军,只认此符!”
“他还说,若有一日……若有一日他无法亲临北境,持此符者,可代他行使帅权,铲奸除恶,护我河山!”
西山围场!去年秋狩!这是绝密的家事!外人绝不可能知晓细节!
冯敬的瞳孔再次剧烈收缩!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转为极大的震惊和动摇!他死死盯着谢灼华的脸,似乎终于从那苍白的容颜和倔强的眼神中,看到了几分故人之女的影子!
“你……你真是灼华侄女?!”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然而,就在他心神动摇、军中气氛微妙的刹那——
“冯帅小心有诈!”
一个尖利急促的声音,突然从冯敬身侧的一名心腹偏将口中响起!那偏将眼神闪烁,猛地抬起手中强弓,竟不由分说,对准谢灼华,一箭射来!
“咻——!”
这一箭,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
原本就紧绷到极致的局势,瞬间失控!
“保护冯帅!”
“诛杀妖女!”
混乱的喊声四起!不少士兵下意识地跟着松开了弓弦!
霎时间,数十支利箭如同毒蛇出洞,射向谢灼华和萧彻!
“找死!”萧彻眼中寒芒爆射,软剑再次出鞘,试图格挡!
但箭矢来自不同方向,太过突然和混乱!
一支角度刁钻的冷箭,绕过萧彻的剑幕,直射谢灼华心口!
谢灼华瞳孔放大,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她眉心的虎符印记再次灼热!并非爆发火焰,而是产生一股无形的、威严的波动!
那支射向她心口的冷箭,在距离她不到三尺的距离,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猛地凝滞了一瞬,箭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啪”地一声,寸寸断裂,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
“噗嗤——!”
一声闷响!
另一支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的、原本瞄准萧彻后背的冷箭,竟被这股无形的波动一带,偏离了方向,狠狠地……射中了方才那名率先发难、煽风点火的心腹偏将的咽喉!
那偏将脸上的狰狞和急切瞬间凝固,化为惊愕和难以置信,他徒劳地捂住喷血的喉咙,轰然坠马!
全场死寂!
所有动作再次停滞!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帅印自主护主?冷箭反噬其主?!
谢灼华也愣住了,她能感觉到,方才那是虎符感受到她的危机和意志,自行激发的一种……守护之力?
冯敬看着倒地身亡的心腹偏将,又看看安然无恙、眉心印记微光的谢灼华,脸色变幻不定,最终,一抹深深的骇然和彻底的醒悟涌上他的眼眸!
他猛地抬手,厉声嘶吼:“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声音如同惊雷,镇住了所有士兵。
冯敬死死盯着谢灼华,目光复杂无比,有震惊,有愧疚,有后怕,最终尽数化为一种决断。他猛地翻身下马,推开亲兵,大步走到军阵之前,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竟对着谢灼华,单膝跪地,抱拳沉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无比清晰:
“北境鹰扬军副帅冯敬,参见少主!方才多有冒犯,请少主恕罪!鹰扬帅印既现,北境三十万铁骑,自今日起,唯少主之命是从!”
他一跪,身后那些本就心存疑虑的将领和士兵,再无犹豫,如同潮水般纷纷下马,跪倒在地!
“参见少主!”
“唯少主之命是从!”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瞬间席卷了冰冷的废墟原野!
谢灼华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的黑甲将士,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忠诚和热血,手中紧握的虎符似乎变得无比滚烫。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正欲开口——
“咳咳……”身后的萧彻却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再次溢出血沫,身体晃了晃,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谢灼华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
冯敬也立刻起身,关切地看向萧彻:“这位义士……”
萧彻靠在谢灼华身上,脸色白得透明,断臂处触目惊心,他却扯出一个极其虚弱却冰冷的笑容,目光扫过冯敬,声音低得只有近处的几人能听见:
“冯副帅……你的人里……莲纹的钉子……可不只一个……”
冯敬脸色骤变!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清扫战场的亲兵突然惊恐地跑来:“报冯帅!检查过了!王偏将(被射死的那个)的耳后……有一个……一个红色的莲花烙印!”
又一名哨骑飞驰而来,声音急促:“报!西南方向十里外发现小股精锐骑兵活动踪迹,看装束和身手……像是……像是传说中的青莲内卫!他们正朝着落鹰峡方向快速移动!”
落鹰峡!三千谢家旧部暴毙之地!
所有线索,瞬间指向了一个方向!
谢灼华与冯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杀机!
“冯叔叔!”谢灼华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而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立刻整军!轻骑简从,随我直奔落鹰峡!我要亲眼看看,那血莲……到底是怎么绽开的!”
“其余各部,封锁北境所有关隘,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是!少主!”冯敬抱拳领命,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
大军瞬间行动起来,效率惊人。
谢灼华看着迅速集结的骑兵,感受着手中虎符传来的力量,又低头看向怀中因失血过多而意识模糊的萧彻,心情复杂难言。
他废了一臂,重伤至此,却仍在最后点醒了冯敬军中的奸细……他到底……是敌是友?
萧彻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艰难地抬起眼皮,那双深邃的眸子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却依旧带着一丝惯有的嘲弄,他扯了扯嘴角,气若游丝:
“别忘了……你现在……欠我一条……胳膊……”
说完,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谢灼华:“……”
大军开拔,烟尘滚滚。谢灼华命人将昏迷的萧彻小心安置于马车内,自己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正要率军驰往落鹰峡。一名冯敬派出的斥候队长却飞马赶回,面无人色,拦在马前颤声急报:“少主!冯帅!去往落鹰峡的必经之路——断魂桥,被人炸毁了!桥头……桥头还插着一杆旗!” 斥候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是……是黑底金线的龙旗!旗下……钉着一具无头尸首,穿着……穿着青莲卫的服饰!尸身旁边,用血写着几个大字:‘此路不通,换路者死’!” 冯敬倒抽一口冷气:“黑金龙旗?!是……是那位常年称病不出的靖王萧逐的旗号?!他……他怎么会出现在北境?!还杀了青莲卫?!” 谢灼华猛地勒住战马,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这北境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喜欢椒房杀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椒房杀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