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泥土还带着冻土的坚硬，但空气中已然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暖意。奉天城外，原奉天机器局旧址，如今已是一片巨大的工地。夯土号子声、锯木声、金属敲击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早春的寂静。巨大的厂棚骨架已然立起，如同巨兽的肋骨，昭示着“奉天皇家兵工厂”未来的庞大规模。
一队穿着厚棉袄、戴着皮帽的工匠，正在几名德国技师不耐烦的指点下，尝试安装一台沉重的龙门刨床。这是从德国紧急采购来的、为数不多先行运抵的设备之一。汗水从工匠们的额角滑落，在寒风中结成细小的冰晶，但他们眼神专注，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基座的水平。
“慢点！慢点！你们这些蠢猪！水平仪！看水平仪！”留着大胡子的德国技师弗里茨用生硬的汉语咆哮着，脸上写满了对这些“原始”工人的鄙夷。
带队的中国工头王铁锤，是个四十多岁、沉默寡言的汉子，他抹了把汗，没有理会弗里茨的辱骂，只是更加仔细地核对着图纸和水平仪上的气泡。他知道，这台机器关系到未来枪炮零件的加工精度，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弗里茨先生，”王铁锤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这个地方的垫铁，是不是再加一片更薄的？气泡还有点偏。”
弗里茨凑过来看了看，骂骂咧咧地又从工具箱里翻出一片薄铁片：“哼，算你还有点眼力。”
技术的转移，总是在这种充满摩擦和不信任的过程中，艰难地进行着。但王铁锤和他手下的工匠们，如同饥渴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能学到的知识。他们知道，皇上在看着这里，前线在等着这里生产出来的武器。
而在工地旁边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几十个从各地选拔来的年轻学徒，正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啃读着由格物院刚刚编译刊印的《机械制图入门》和《初等金属工艺学》。纸张粗糙，印刷模糊，甚至还有不少错别字，但这些年轻人却如获至宝，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渴望。他们是奉天工业学院的第一批“预科生”，也是未来“东方鲁尔”的希望之火。
几乎在同一时间，北京西苑，动力研究所内，陈明远博士正对着一台刚刚完成组装的磁石点火式单缸发动机模型，紧张地进行着第一百零三次启动试验。
“检查油路！”
“电路接通！”
“摇柄准备……摇！”
一名助手奋力转动摇柄，发动机发出“突突突”的喘息声，活塞艰难地上下运动了几下，排气管冒出一股浓烈的、未充分燃烧的汽油味，随即又彻底沉寂下去。
“还是不行……”助手沮丧地放下摇柄。
陈明远没有气馁，他拿起工具，熟练地拆开化油器，检查着里面的浮子和喷孔。“混合气还是太浓了……看来喷孔还得再缩小一点……”他喃喃自语，脸上沾满了油污，眼神却依旧执着。皇上说得对，不要好高骛远，先解决最基础的问题。只要这台模型机能稳定运行起来，就是巨大的胜利。
而在不远处的橡胶实验室，一次看似偶然的发现带来了转机。一名工匠在清理上次失败的实验残渣时，不小心将一小块硫磺处理过的、依旧失败的胶块掉进了旁边一桶正在加热的松节油里。当他后来捞出那块胶时，惊讶地发现，这块胶的弹性和韧性，竟然比之前任何一次试验品都要好！
“松节油……难道是它起到了什么作用？”负责的工匠又惊又喜，立刻将这个意外发现记录了下来，并开始设计新的实验，验证松节油作为硫化促进剂的可能性。科学的突破，有时就隐藏在这些不经意的细节之中。
科技的嫩芽在春寒中顽强生长，而政治的寒刃却从未放松。南京诏狱深处，对陈其美的审讯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经历了无数次意志的较量后，精神濒临崩溃的陈其美，终于吐露了一个关键信息：与他接头的日本浪人组织，与日本海军情报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搜集情报、制造混乱，更重要的，是寻找机会，破坏大清正在建设的沿海防御工事和港口设施，为日后可能的登陆作战做准备。
“沿海……港口……”养心殿内，溥仪看着这份审讯摘要，小脸凝重。日本人的野心，果然不止于东北！他们还在觊觎着帝国的漫长海岸线！
“电令沿海各省督抚，尤其是直隶、山东、江苏、福建、广东，严查港口、船厂、炮台等要害之地，增派巡逻，谨防日谍破坏！”溥仪立刻下令，“令水师残存各舰，加强戒备，轮流巡航重要水道！”
他知道，如今的大清水师，在甲午之后早已名存实亡，几艘老旧的巡洋舰和炮艇，根本无法与日本联合舰队抗衡。海防，几乎就是不设防的状态。这让他更加迫切地想要加速奉天兵工厂的建设，只有陆上的力量足够强大，才能弥补海上的短板。
“告诉詹天佑，”溥仪补充道，“津浦铁路（天津至浦口）的勘察和前期工作，也要加快！南北交通大动脉，必须尽快贯通！”
他必须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与敌人赛跑。
处理完这些紧急政务，溥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小小的身体晃了晃。李德全连忙扶住他：“皇上！您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溥仪摆摆手，声音有些虚弱。这具身体，终究还是太稚嫩了。他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
李德全看着小皇帝苍白的小脸和眼下的青黑，心疼得不行，忍不住低声道：“皇上，您还小，这般操劳，奴才看着都……要不，明日召太医来看看？”
溥仪摇了摇头，没有睁眼：“朕没事，歇会儿就好。”
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北疆的烽火虽暂熄，东南的海疆暗流涌动，奉天的蓝图刚刚铺开，科技的幼苗需要呵护……这个庞大的帝国，如同一艘千疮百孔却正在奋力转向的巨轮，而掌舵的，是他这个看似不可能胜任的六岁孩童。
春芽与寒刃并存，希望与危机交织。帝国的命运，正走在一条无比艰难却又充满可能性的钢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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