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的夜间寂静。
山风猎猎翻飞。
阵阵风卷着山林的枯叶拍在石壁上，沙沙作响。
孙悟空立在山崖顶，它的脚边一只猴崽睡得正香。
小猴子的呼吸细碎，毛茸茸的小肚皮一鼓一鼓。
孙悟空低头瞥了眼，指尖轻轻弹了下小猴的耳尖，小声骂了一句。
“小崽子，睡得倒比俺还安稳。”
话是这么说，嗓子里却涩得很。
那猿猴的眼神，不经意得又被翻了出来。
血腥、怨恨、还带着死前最后一口苦笑。
最后一幕像烙铁一样把它心底那块最硬的石头烧得滚烫。
孙悟空仰起头，望着夜空。
满天的星子冷冷。
像千百双冷漠的眼，冷酷的俯瞰人间的所有荒唐。
“呸！”
孙悟空猛地一甩手，把酒葫芦扔了出去。
酒水在风里一抹，散成散碎的星，溅了一地凉气。
可它胸口那股闷劲，却越压越狠。
活活像有把刀在里头生生地搅。
孙悟空忽然站起，扛起金箍棒。
肩一抖，风声一卷。
人影顿时化作一道金光，破空而去。
“俺倒要下去转转，看这破世道到底是咋回事！”
—————————
山路幽暗，雾气低垂。
枯草被压得死死，像被马车碾过的死气沉沉。
孙悟空收了身形变化一番，此时正是普通的凡人模样。
它这时换了素灰布衣，腰间挂着一根麻绳，背上还绑着个空竹篓。
这副装扮倒活像赶集的小商贩。
孙悟空随意插了根狗尾巴草在嘴里，晃晃悠悠往前走。
往日取经路上会看到的那些新鲜勾人的小玩意，这一路上都没入的了它的眼。
它的眼底却是沉着思量的光。
孙悟空是想下凡来散散心。
自从取经归来，事情一件接连着一件找上门来。
任谁看来完成了取经任务的孙悟空都过的十分轻松潇洒才对。
可唯有孙悟空知道，这所谓的潇洒实则不然。
甚至它觉得除了不用早起赶路以外，剩下的跟取经倒没啥差别。
真要说来还不如呆在唐僧身边打打妖怪那样惬意。
妖怪从没有那样多的弯弯绕绕。
……
一路上走了许久。
不知怎的。
孙悟空才忽然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眼熟的地方。
原来它竟走到了距离黑林十分近的一座城脚下。
此刻它才走到半山，就忽听前方传来低低的哭声。
那声音拖得长。
像风穿过断竹，哀而不绝。
孙悟空挑眉，脚步一顿。
“这凡间何时竟兴起了半夜抬丧？”
三更半夜的，若是寻常凡人在这听到这声，怕是都得寻思闹鬼了。
孙悟空有些好奇，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
孙悟空脚尖一点，身子一闪。
猛地蹿上树梢，踩着枝头往前瞧。
只见一队人披麻戴孝举着白幡，挑着一口薄棺，慢慢往山路深处走。
那哭腔带着林子的湿气，仿佛把风都要哭冷了。
孙悟空咬着狗尾草，更是纳闷了。
凡人向来害怕妖魔鬼怪邪说，半夜更是大门一闭，生怕招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更谈何黑夜抬棺？
孙悟空感到奇怪，它眯着眼。
下一瞬，火眼金睛一点，金光在它瞳底一闪。
只是这一眼，孙悟空却愣住。
只见其中一个挑棺的那人衣衫粗陋，背影笔挺，眉目压得极低，仿佛凡俗一介。
虽是再普通不过。
可在金光下，那人的皮囊被一寸寸剥去，露出底下熟悉而又沉冷的银辉。
银色甲片暗纹如霜，那抹冷寂的杀气藏得极深。
孙悟空金眸一眯。
二郎神？！
三更半夜的，他这是搞哪出？
堂堂天神二郎真君大半夜竟然下凡只为给凡人抬棺？
孙悟空没声张，只挑了个阴影慢慢跟上。
它嘴角还挂着一抹似笑非笑。
哭丧队伍口中低念。
断断续续着随风传来。
“……银子留下了，够几辈子吃穿……老人家自己去的，说是替我们卖命……”
“可这人都死了，要这万贯钱财还有何用呐……”
一粗衫凡人断断续续抹着眼泪道。
“她说妖怪不强迫人，只要她自愿去，能保家里几辈平安……”
年轻人也是哭声悲悯，闻者都要忍不住落泪，“我们没敢拦，她是笑着走的……”
最前方佝偻着的老者狠狠咳了两声，身型瘦弱的几乎要站不稳，可出人意料的，他竟有着力气走在抬丧队伍的最前方。
“我儿也是……为了救我这把老骨头，他竟然与那妖怪做了那样的交易，他还那么年轻……”
还没听完，孙悟空脚步一滞。
狗尾草从唇边滑落，掉在泥地。
心口像被什么重重戳了一刀。
卖命？
自愿？
交易？
这些凡人，并非被绑？
从他们说的话来看，明显就是与那猿猴妖做了交易。
而那猿猴妖竟也信守承诺达成了与那些凡人最后的约定。
可这怎么可能呢？
取经路上的妖怪抓凡人，就像凡人抓家畜一般。
它何曾见过妖怪吃人前还许诺凡人的愿望？
又何曾见过凡人杀家畜前倾听它们的请求？
孙悟空喉咙滚了滚，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手指无声收紧，指节绷白。
……
一行人收拾了几具残骸便又抬着棺远去。
哭声渐远。
只剩那熟悉的身影独自走进林深处。
孙悟空咬紧牙，抬手扛起棒，轻笑一声。
气音却低得像刀锋蹭铁。
“好，俺倒要看看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夜色更浓。
林子里风声都静了。
二郎神走到一块乱石前，袖口一卷，轻轻挥手。
一道金光闪过，地上有什么浮现出来。
孙悟空伏在高处屏息，眯着金眸看着这一切。
月光冷冷照着。
映出地上支离的白骨。
那血迹早干，像风蚀的碑。
二郎神一根一根将骨头拣出细细摆放整齐。
指尖触到残缺的肋骨时候，他的手顿了顿，轻轻扣住其中一截，指节泛白。
孙悟空盯得眼皮发紧，手心在棒柄上慢慢收拢。
每一块骨头落下，都像敲在它心口似的，又沉又狠。
它其实早就看出来了。
那是猿猴妖的尸身形状。
……
不知过了多久。
孙悟空就这样一直静静的看着他。
拼到最后，二郎神缓缓直起身低低念了句咒。
声音磁性低沉。
金光自他掌心溢出，缓缓覆上那具残骨。
风停了，连树影都不动。
只剩那一片光。
像月照雪原，冷冷清清，却让人心尖一颤。
孙悟空咬住牙关，耳边轰鸣。
像有人在心里拉了一根弦，越绷越紧。
孙悟空忽然想起。
取经路上它见过不少人面兽心的恶人。
往往都是一副温柔和善的模样，背地里却穷凶恶极。
而眼前这个人虽然冷得像冰块。
但他用那双冷酷的手替一只妖拼好残骨，送它最后一程。
孙悟空脸上挂着的假笑彻底塌了。
嗓子眼像堵了块石头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孙悟空盯着那人的背影，指尖一点点松开。
风吹过眼角，吹得刺疼。
罢了，过往种种就随风去吧。
它不怨他了。
风卷起枯叶，簌簌坠落。
金光渐敛，林子又归于死寂。
只剩夜与寒星，冷冷凝在天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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