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陈知慧，是在天临十三年的一个雨天。
汪茂年走在回府的路上，见到陈知慧与一名男子从街旁的胭脂铺内相伴走出，说说笑笑，很是亲密。
男子眉眼弯弯，炽热的目光落在陈知慧的身上，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片刻不肯离开。
也不知男子在陈知慧的耳边说了些什么，陈知慧听后也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这应该就是那位与陈知慧成亲的任公子吧，汪茂年暗自想道。
他静静地看着二人，如同话本外的看客，旁观着一篇与他毫无干系的故事。
此时的故事已经达到尾声，像许多个话本结局一样，男女主在共同经历重重磨难后，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就在汪茂年读完故事，准备合上书页离开的时候，故事中的女主角也察觉到了看客的存在。
目光相对的刹那，陈知慧眼底闪过一抹动摇。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茂公子。”最终，她还是选择朝汪茂年走来。
她的气质与曾经大不相同，福身的动作是那样地拘谨，再无半点江湖风范。
汪茂年拱手回礼：“陈姑娘……不，现在应该叫陈夫人了。”
“有什么不同呢。”陈知慧听后自嘲道，“不过是一个称谓罢了。”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雨水在青石板路汇集成水洼，风一吹，便激起无数涟漪。
意料之外的再见。
陈知慧曾以为，她和汪茂年今生无缘再见。
她也曾以为，自己再见到汪茂年，心中应该没有任何波动才对。
可是此刻她的心正砰砰地跳得厉害，她骗得了别人，唯独骗不了自己。
眼前站着的，正是她朝思暮想想见的人。
或许是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不舍得让她抱着遗憾离开上元城，所以才有了今日的重逢。
“广宇，我想吃芙蓉酥。”陈知慧忽然说道。
“好啊，我去给你买。”虽是没来由的话，任广宇答应得却很痛快。
对于陈知慧的要求，他从不会问原委，只要能做到的，他都会全力做到。
任广宇走后，余下二人在屋檐下避雨。
这让汪茂年想起，五年前的秋天，他和陈知慧也是这样在一处屋檐下，等着雨停。
“我要离开上元城了。”陈知慧主动提起话题。
今年春闱，任广宇一举高中，榜上有名，不日便要前往苏州任职。
而陈知慧作为任广宇的妻子，是要随夫上任的。
“从前的事，多谢茂公子。可茂公子为何不肯早些告诉我，你就是丹心圣手唯一的弟子呢？我若是知道，也不会这般难为茂公子。”
对于让汪茂年给陈复看病这件事，陈知慧一直很愧疚。
若是早些知道汪茂年和林彦文的关系，她必不会强人所难，同汪茂年提起陈复的事。
汪茂年只是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应该的。”
他答应此事，是出于他与陈知慧之间的私交，无关陈复。
更何况还是他隐瞒在先，怪不得陈知慧。
紧接着，他又从随身携带的药箱中取出一样东西，郑重地递到陈知慧面前。
是五年前陈知慧丢失的那枚竹叶香囊。
那日陈知慧冒雨离开后，汪茂年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走出多远，就看到那枚香囊正孤零零地躺在路上，等待着有人去把它拾起。
“原来是被茂公子捡着了，难怪当时我找了许久，连个影子都没见到。”陈知慧说。
她很高兴香囊是被汪茂年捡到了，还被保存的很好。那时她只当香囊是真的丢了，还白白难过了好一阵子。
但眼下，汪茂年重新拿出这枚香囊，显然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将香囊重新递给陈知慧的瞬间，汪茂年如释重负：“五年了，终于可以让它物归原主了。”
或许他早该归还，却一直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如果当初他能直接拒绝陈知慧对自己的一番心意，陈知慧就不会逃婚，更不会同陈复闹到那种地步。
在他看来，陈家父女的争吵，亦有自己的一份过错在里面。
是他自以为是的“好心”害了陈知慧。
“茂公子不必感到抱歉。”陈知慧摇摇头，将香囊推回汪茂年手中，“我选择逃婚，不只是因为茂公子，更多的为了我自己。”
就算没有汪茂年，她也一样会逃婚。
因为这是她唯一能反抗的方式。
从小到大，陈知慧听说过不少发生在女子身上的悲剧。
什么王家的姑娘被父亲逼得跳了井，李家的媳妇被丈夫活活打死。
又或是孙家的媳妇接连生育，为了抱得一个男孩，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
昨日是你，明日是她，不计其数。
那时的陈知慧只想快快长大，好能保护这些女子不受恶人欺负。
她曾无比强烈地坚信自己可以做到。
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许多年后，当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是那样地渺小，又是那样地无力。
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做主，又如何能改变其他人的命运呢？
原来她和她们并无区别。
但最让她感到难过的，是造成这一切的痛苦的来源不是别人，竟然是自己最敬重的父亲。
从陈复的巴掌落到她脸上的那一天起，那个疼爱她的父亲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一直不肯原谅陈复。
“这个香囊，就当做是我送给茂公子的离别赠礼吧。”陈知慧说着伸出手，去接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滴。
苏州与上元城的距离并不远，可世间的事又如何能说得清呢。
他们之间也需要一个正式的道别。
接连下了几日小雨后，上元城的天终于舍得放晴。
趁着天气好，家仆们把事先收拾好的箱子一一搬上马车。
最后一个箱子被搬上马车后，其中一名家仆对任广宇说：“少爷，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少爷和少夫人可以启程了。”
任广宇转头看向陈知慧，笑着说：“知慧，我们可以走了。”
陈知慧以微笑回应，扶着任广宇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城门后，陈知慧撩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上元城。
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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