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嬴娡在冰冷的绝望中微微发颤时，后门的布帘被轻轻掀开一角。七嫂茗蕙和六姐嬴芜提着盏昏黄的油灯走了进来。
灯光一晃，照亮了满地狼藉和瘫坐其中、鬓发散乱、满脸泪痕的嬴娡。嬴芜的眉头立刻拧紧了，她近来性子急，见不得嬴娡这副魂落魄的模样，尤其是为了那个她们当初并不十分看好的赵乾——尽管后来证明，赵乾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
嬴芜上前一步，嘴唇动了动，那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责备几乎要冲口而出。她想骂醒这个不争气的妹妹。当初嬴娡执意要招赘赵乾时，她就曾拦过，话里话外提醒她，莫不是因为在覃松那里受了太重的情伤，才慌不择路，随便抓个人就当成救命的浮木？赵乾人是好，可这仓促的婚姻，对两人都不公平。
没有经历过情爱的嬴芜，到底不能完全懂得那种剜心之痛后，急于寻找一个情感寄托的惶然。但茗蕙多少是懂点的。她年长几岁，经历也多些，当初看出嬴娡眼底的破碎和急切，又见赵乾确实是个诚恳踏实的男子，便也极力促成了这门亲事。只盼着温和的岁月与真诚的陪伴，能慢慢抚平旧日的伤痕。谁能想到，会闹到今天这般田地？
嬴芜看着妹妹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又气恼，吸了口气，正要开口——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臂。是茗蕙。
茗蕙对着嬴芜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沉静而通透。她低声道：“六姐，有些坎，终究得她自己迈过去。有些滋味，旁人体会不了，劝也无用。”
她转头看向蜷缩在地上的嬴娡，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与无奈，声音放得更柔了些：“我们……就帮着把眼前的日子过下去吧。把这小馆打理好，多替她分担些，让她不至于太累。或许……或许日子久了，忙起来了，她就能慢慢走出来了。”
嬴芜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她何尝不心疼？只是方式不同罢了。她将油灯轻轻放在一旁的桌上，与茗蕙对视一眼，不再多言，只默默地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瓷与污渍。
昏黄的灯光下，两个忙碌的身影无声地忙碌着，将那破碎的残局一点点清理干净，也为瘫坐在地的嬴娡，留下了一方独自舔舐伤口的、寂静的空间。
日子像门前石阶上的积水，被秋风一吹，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冰，看似平静，底下却仍是冷的。
那日之后，嬴娡便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里最鲜亮的那一部分。她不再哭，也不再发呆，只是沉默。天不亮就起身，生火、烧水、揉面、切菜，动作机械却不停歇。灶间的烟火气重新弥漫开来，却似乎再也暖不透她的眉眼。
她照常招呼客人，算账收钱，声音平平的，没有起伏，脸上也寻不出一丝笑模样。仿佛那夜崩溃瘫软、泪如雨下的不是她，又或者，那场痛哭将她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带走了，只留下一具按部就班维持生计的躯壳。
茗蕙和嬴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忧在心中。她们不再试图劝解，只是更加细心地从旁帮衬。嬴芜手脚利落地包揽了采买和清洗的重活，尽量不让嬴娡触碰那些冰冷的井水；茗蕙则总是“恰好”在她忙得不可开交时，递上一碗温热的水，或是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食盒。
小馆里的活计，在三人无声的默契下，倒也运转如常。客人依旧来来往往，喧嚣声、碗碟碰撞声每日重复，只是那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嬴娡身外。她穿梭其间，像一个安静的影子。
有时，茗蕙会在深夜收拾停当后，看到嬴娡独自一人坐在后院井沿上，望着黑黢黢的井口出神，月光照在她单薄的肩头，清冷得叫人心惊。嬴芜则会在她睡下后，悄悄将她白日里磨损了袖口、或是勾了丝的衣物拿去缝补。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将就着，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们都知道，那道伤口并未愈合，只是被嬴娡用沉默和劳碌深深掩埋了起来。她们能做的，便是陪着她，守着这方小小的馆子，等待时间这剂慢药，或许能带来一丝转机。
风声越来越紧。
大庆边关连年鏖战，纵然是偏安一隅的嬴水镇，也终究被那远方的战火燎到了边。赋税一年重过一年，粮价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眼见着往上窜。镇上的光景，肉眼可见地萧条了下去。几家原本还算红火的酒楼饭庄，陆续挂上了歇业的牌子，街面冷清，人心惶惶。
说来也怪，这世道不景气，反倒衬得嬴娡这家平民小馆有了几分生机。那些原本还能偶尔下顿馆子的人家，如今都攥紧了钱袋子，像“平民小馆”这样价廉物美、几个铜板就能混个肚儿圆的地方，便成了首选。加之嬴娡她们用料实在，味道也家常，口耳相传，生意竟比以往还要忙上几分。
起初，三人咬着牙硬撑。天不亮就起身，直忙到月上中天，腰酸背痛，胳膊都抬不起来。嬴芜本来话也少，累得话就更少了，茗蕙眼下的乌青也深了一层。嬴娡更是像陀螺一样连轴转，沉默地穿梭在灶台与桌椅之间，汗水常常浸湿了鬓角，却也让她苍白的面色多了点被烟火熏蒸出的活气。
这日晚间，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三人瘫坐在长凳上，连收拾碗筷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看着满桌狼藉，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嬴芜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率先打破了沉默：“……这样下去不行，咱们三个，便是铁打的也熬不住。”
茗蕙也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柜台和堆积如山的待洗碗碟，轻声道：“六姐说的是。近来客人确实多了不少，光靠我们三个，怕是难以长久。”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嬴娡身上。
嬴娡正低头看着自己因长期浸泡在水里而有些发白起皱的手指，沉默了片刻。她何尝不知道姐妹们的辛苦，也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兴旺”是她们维持生计的关键，不能轻易放过。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声音虽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决断：
“那就……雇几个人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位姐姐担忧而疲惫的脸，继续道：“前街陈婶家的二丫头，手脚麻利，可以来帮着洗碗擦桌。还有后巷的孙婆婆，她孙子狗儿年纪虽小，但跑腿传菜也能顶些事。工钱……眼下我们虽不宽裕，但按市价给，总能让人家糊口，也解了我们的急。”
茗蕙和嬴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赞同。这或许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既能维持住小馆的生意，也能让她们稍稍喘口气。
“好，就依你。”嬴芜一拍大腿，“明日我便去问问陈婶和孙婆婆。”
决定既下，三人心中都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夜色深沉，小馆里灯火微茫，映着她们疲惫却隐隐透着希望的脸。这乱世中的一点微末生机，或许就能在这小小的“平民小馆”里，艰难而又顽强地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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