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墉城的清晨,带着边塞特有的清冷与干燥。陈潇拒绝了赵世明派来的向导与护卫,只带了两个机警沉稳的亲随,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棉袍,如同一个寻常的游学书生,融入了逐渐苏醒的街道。
他的第一站,是那几家遭了“侠盗”光顾的当铺。
第一家,“裕丰当铺”。门面颇大,黑底金字的招牌在晨光中显得有些黯淡。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袋深重,显然多日未曾安眠。见到陈潇出示的巡抚衙门令牌(陈潇并未表明真实身份,只以京中特使名义),吓得腿肚子发软,几乎是带着哭腔将案情又说了一遍。
“……官爷,那晚真是鬼魅一般啊!小的睡在后堂,只听得极轻微的一声响动,起来查看时,库房的锁完好无损,但里面的现银、还有几件价值不菲的死当首饰,全都不翼而飞了!门闩是从里面插着的,他们……他们是怎么进来的?”掌柜的脸上满是后怕与不解。
陈潇没有作声,仔细勘察了库房。窗户紧闭,屋顶瓦片完好,地面也并无挖掘痕迹。锁头确实没有被撬的迹象。他伸手摸了摸锁孔边缘,触感冰凉光滑。
“他们只拿了金银细软?”陈潇问。
“是,是,值钱的,方便携带的都拿走了。”
陈潇点了点头,示意去下一家。
接连走了三家当铺,情况大同小异。都是夜间失窃,手法高明,不留痕迹,目标明确——金银货币。当铺的损失不小,但并无人员伤亡。掌柜们个个愁眉苦脸,对那神出鬼没的“一男一女”又恨又怕。
直到陈潇来到第四家——“永昌当铺”。
这家当铺的位置稍偏,规模也不如“裕丰”那般大。掌柜是个胖乎乎的老头,姓钱,此刻正唉声叹气地指挥伙计整理凌乱的货架。
“官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钱掌柜一见令牌,如同见了救星,“小老儿这铺子,可是倒了血霉了!被那俩天杀的贼人光顾了两次!”
“两次?”陈潇眉峰一挑,来了兴趣。这是目前唯一被重复“光顾”的当铺。
“是啊!”钱掌柜拍着大腿,痛心疾首,“第一次是上月十五左右,那晚损失倒是不大,就丢了几件……几件比较特别的抵押品。”他眼神有些闪烁,“小老儿当时觉得晦气,也没敢声张太大。可谁承想,没过几天,就在前夜,他们又来了!这次……这次简直是蝗虫过境啊!库房里值钱的东西几乎被搬空了!现银、首饰、古玩……这帮挨千刀的!”
陈潇敏锐地捕捉到了钱掌柜话语里的不自然。“比较特别的抵押品”?他不动声色,温言道:“钱掌柜,莫要着急,慢慢说。第一次丢失的,究竟是何种特别抵押品?或许与贼人动机有关。”
钱掌柜支吾了一下,在陈潇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是……是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些看不懂的纹路,像是草原上的东西。还有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刀鞘是犀角做的,也很少见……当时抵押的人急着用钱,赎当期又短,我就……我就压了点价收的。”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脸上露出一丝心虚。
陈潇心中一动。草原风格的玉佩和匕首?这让他立刻联想到了正在寻找的王女阿古娜。难道……
他没有当场点破,而是让钱掌柜详细描述了两次失窃的细节。第一次,只丢了那几件“特别”的抵押品,库房其他东西基本没动。第二次,则是彻底的洗劫。
陈潇站在永昌当铺的库房里,这里比前几家显得更加空荡。他仔细观察着地面、窗棂、锁具,手法与前几家如出一辙,干净利落。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模拟整个过程:
一对年轻男女,或许就是王女阿古娜和她的同伴(可能是那个救走她的青年?),因为某种原因(缺钱?躲避追捕?)将随身的重要物品(草原玉佩、宝石匕首)抵押给了永昌当铺。但钱掌柜见他们年轻,又是异族打扮,趁机压价,占了便宜。
随后,这对男女可能弄到了钱,或者觉得不忿,决定回来取回自己的东西。于是有了第一次“光顾”,目标明确,只取走了属于自己的玉佩和匕首,并未动其他财物。这与其说是“盗”,不如说是“取回”,带着一种“物归原主”的理直气壮。
但这次经历,或许让他们发现,用这种“非常手段”从这些盘剥百姓的当铺里获取钱财,既刺激,又能接济穷人,于是便有了第二次对永昌当铺的洗劫,这纯属报复和惩戒。而之后,他们或许食髓知味,又将目标扩展到了其他名声不好的当铺上,行为也从“取回”变成了“劫富济贫”,甚至可能带上了几分游戏人间的“上瘾”心态。
逆向推断,如果是一般的积年悍匪或职业大盗,要么求财一次性搬空,要么有更周密的销赃计划,绝不会如此儿戏般先“取”后“劫”,还留下如此鲜明的行为模式。
陈潇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几乎可以断定:
“此二人,绝非老谋深算之辈。行事带有少年意气,恩怨分明,甚至有些率性而为。第一次是‘讨债’,第二次是‘报复’,后续则是‘行侠’与‘玩乐’结合。观其行为模式,跳脱直接,心智……恐怕尚不成熟,必为年轻男女,且年纪不会太大。”
他对身旁的亲随吩咐道:“去查一下,这几家被劫的当铺,背后是否有关联。”
亲随领命而去,不过半日便回报:“大人,查明了。城内这几家规模较大的当铺,包括裕丰、永昌在内,明面上东家不同,但背后都有‘北通商会’的影子。这商会主要做南北货殖生意,势力不小,在当铺行当里也算是一霸。”
“北通商会……”陈潇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这就更印证了他的判断。那对年轻人,针对的不是某一家,而是这个盘剥百姓的商会系统。这是一种朴素的、带有破坏性的正义感。
“年轻,武艺高强,行事带有侠气且略显稚嫩……”陈潇踱步思索,“如此身手,绝非寻常江湖散人所能培养。极有可能出身名门大派。”
他再次下令,语气斩钉截铁:“命人彻查近期有无各大门派年轻弟子,尤其是一男一女结伴,下山游历或行踪不明者。重点关注那些习惯昼伏夜出,白日需要休息补觉之人。他们夜间活动,白天必然需要隐匿行踪。”
“是!”亲随记下要点,匆匆而去。
陈潇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天墉城街道上熙攘的人流。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真相。那对“侠盗”,很可能就是他苦寻的王女阿古娜和她的同伴。只要找到他们,草原的棋局就能活。而那个男伴,出身名门大派,武艺非凡,若能招揽,亦是一大助力。
当然,这一切都还只是推测。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接下来,就是如何在这偌大的天墉城,将这两只狡猾的“小狐狸”揪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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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同一时间,辛诚、沈青棠、秦烈焰三人,风尘仆仆地抵达了天墉城。
缴纳了入城税,牵着马匹走在略显拥挤的街道上,秦烈焰的眼睛再次不够用了。天墉城的建筑风格融合了中原的规整与边塞的粗犷,街道宽阔,店铺林立,往来行人穿着各异,语言嘈杂,充满了活力与野性。这与她之前见过的西域城镇和沈青棠描述的江南水乡都截然不同。
“哇!这城门楼子可真高!比我们寨子的了望塔高多了!”秦烈焰指着巍峨的城墙惊叹,引得路人侧目。她却毫不在意,反而对那些好奇的目光回以更加明亮张扬的笑容。
沈青棠轻轻拉了她一下,低声道:“秦姑娘,此地龙蛇混杂,我们还是低调些好。”她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身为“夜不收”遗孤,她对这种边塞重镇的危险性有着本能的认知。
辛诚点了点头,赞同沈青棠的看法。他虽身体依旧有些虚弱,但精神尚可。进入天墉城,寻找凌云是首要任务。他环顾四周,对两女道:“我们先找家客栈安顿下来,再打听凌云的消息。”
他们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里,找到了一家名为“悦来”的老牌客栈。要了两间上房,辛诚与沈青棠一间,秦烈焰独自一间——这是沈青棠坚持的,尽管秦烈焰嘟囔着“挤一挤更暖和”,但终究还是拗不过沈青棠的坚持。
安顿好行李,三人在客栈一楼的大堂用饭。大堂里南来北往的客人不少,人声鼎沸,正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
点了几个小菜,一壶粗茶,秦烈焰饿坏了,埋头吃得香甜。辛诚和沈青棠则细嚼慢咽,同时留意着周围的谈话。
果然,没过多时,邻桌几个商贩模样的人的议论声便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夜叉罗刹’前天晚上又把北通商会的‘裕丰当铺’给端了!”
“啧啧,真是厉害!这都第几家了?”
“第三家还是第四家了吧?专挑北通商会旗下的当铺下手,真是大快人心!”
“可不是嘛!那些当铺,心黑得很!三分利滚三分利,多少人家被他们逼得卖儿卖女!这‘夜叉罗刹’劫了他们的不义之财,散给穷苦人,简直是活菩萨!”
“嘘!小声点!让北通商会的人听见,没你好果子吃!”
“怕什么?他们现在自身难保!听说商会会长气得跳脚,悬赏五百两银子要这对男女的人头呢!”
“五百两?嗬!好大的手笔!不过我看悬,那两位来无影去无踪,官府都没辙……”
“夜叉罗刹”?一男一女?劫富济贫?专抢北通商会的当铺?
辛诚和沈青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天墉城竟有这等人物?
秦烈焰也听到了,她猛地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粒饭粒,眼睛亮晶晶的,压低声音兴奋道:“喂!书生!沈姐姐!你们听见没?一男一女,侠盗诶!听起来好厉害!比我们寨子劫道……呃,是行侠仗义还要厉害!”她差点说漏嘴,连忙改口。
沈青棠微微蹙眉,她想的更多一些。“只抢当铺,还是同一家商会的……此举虽看似侠义,却也过于张扬,恐引火烧身。”
辛诚沉吟片刻,道:“行事风格……倒有几分特立独行。不过,这与我们寻找凌云无关,莫要招惹是非。”他心中虽也觉得这“侠盗”行为有些意思,但眼下找到凌云,确认他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哦。”秦烈焰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我们快点去找那个冷冰冰的凌云小子吧!他要是知道我们来找他,肯定吓一跳!”她对于能找到凌云,显得比辛诚还要积极,或许是因为凌云曾与她并肩作战,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人多热闹。
饭后,三人稍事休息,便离开客栈,开始在天墉城内打听凌云的消息。他们描述着凌云冷峻的样貌和佩剑的特征,询问客栈、茶楼、甚至一些武馆,但一天下来,并无任何收获。凌云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天墉城这片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傍晚时分,三人回到悦来客栈,脸上都带着一丝疲惫与失望。
“奇怪,按道理,凌云若在此城,以他的形貌特征,不应毫无线索。”辛诚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眉头微锁。
沈青棠为他斟上一杯热茶,柔声安慰:“或许他行事低调,又或者……他并未在此城长久停留。我们明日再去城门口和车马行问问看。”
秦烈焰则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敲着碗沿,嘟囔道:“找不到人,看看热闹也好啊。书生,你说那对‘夜叉罗刹’,会不会就藏在咱们客栈附近?”她脑洞大开,开始幻想与侠盗邂逅的场景。
辛诚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这秦烈焰,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对未知充满好奇,精力旺盛得令人咋舌。
夜幕缓缓降临,天墉城华灯初上,白日里的喧嚣渐渐沉淀,另一种属于夜晚的、隐秘的活力,似乎正在黑暗中悄然滋生。
陈潇在巡抚衙门安排的别院里,对着亲随汇总来的、关于各大门派年轻弟子资料的初步报告,陷入了沉思。
而辛诚三人,则在客栈房间内,各自思索着接下来的寻人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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